第四节 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区分及其价值反思
2.4.1寻求区分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基本依据
在审美价值体验中,审美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当我们用感官打量世界并寻求美好的体验时,就是在审美;一切自然物与一切人造物,皆可以成为“审美的对象”,不过,有的对象让人快乐,有的对象让人不快。这样,美感对象与美感形态,就是我们要讨论其审美价值的重要问题。从美的创造意义上说,自然美与艺术美,是人的审美活动中最重要的两大美感对象与审美形态。应该说,根据审美对象的美感生成方式,可以把审美类型区分成自然美和艺术美,这是审美认知中最重要的理论划界。什么是自然美?自然事物或自然生命运动中显现出来的美丽,即自然美。自然的美丽,有其天然的色彩、天然的形式、天然的生命力量,它随着季节与时空变换而变化。自然美是“造化的杰作”,所以,人们总能从自然美中发现神圣的力量,在古典文化传统中,人们以为自然美就是神在自然事物背后的亲切微笑。什么是艺术美?人所创造的艺术品或工艺品所具有的美丽,即艺术美。它具有自己的色彩与形式,具有自己的媒介方式与语言职能,艺术美与人类的生命活动密切相关,即从艺术品中可以体验到人所创造的审美的快乐。从自然美中,我们可以找到生命的伟大价值本源,它神圣、无限、广阔、深邃,自然美中具有神圣而超越的生命存在价值。从艺术美中,我们可以体验人类生命艺术的独特心灵创造,特别是无限丰富的民族艺术精神创造。价值论美学,从审美价值体验出发,就是要通过自然美与艺术美的丰富性理解,使这些问题具有广泛的生命存在领悟意义。
现在的问题是:自然美是纯粹自然的美丽,还是有人参与其中的美丽?“个人”在自然美中有何意义?自然美有人的创造性因素在其中吗?
其实,自然美的事物,是不依赖人而存在的,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有着自身生存的法则。人可以评价自然的美丽,形成源于自然事物体验的美感,但自然事物的美丽是不依赖于人而存在的,自然事物的美就是自然生命的伟大而自由的运动。按照诗人想象的理解,“草地”是上帝遗留给人间的“绿手帕”,“雪山”是上帝或神灵的“洁白面容”,“大海”是上帝深蓝的“眼睛”。在康德看来,自然美就是“自然给予人类的善意”。应该说,自然美是纯粹自然的美丽,不过,在审美观照中,人类善于从自然的美丽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也善于从自然的美丽中寻找人类的栖居之所,更善于从自然的美丽中寻找人类快乐的家园。任何自然美的发现,或者说,任何自然美成为人间的胜景,都离不开人的欣赏;只有当人能够欣赏自然美时,自然美才更富有生命的美丽象征意义。我们在生活中每天都在接触自然,越是在古代,人们与自然美的接触越多,倒是现代生活中,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美丽,这是由于城市人口众多而空间狭小,除了建筑物还是建筑物,自然本有的空间逐步变成了人类生活的空间。但是,还是可以感受到人们在生活中依然需要自然的美,即人们在城市生活中有限地保留着自然的美,或者说,给自然美的事物提供了有限的生存土壤。人类可以随意破坏自然美,结果,自然美的事物远离了人的日常生活,只有在人类生活罕至的地方,才有真正纯粹的自然美。这种纯粹自然的美丽,已经成为人类旅游生活的重要目的地,作为审美主体的人,通过旅游感受到自然的美丽,激发生命的快感体验。
在我看来,自然美就是自然的伟大艺术作品,是造物主的伟大而美丽多样的创造。应该说,“自然美永远高于艺术美”,“艺术美永远都是对自然美的拙劣模仿”,但是,黑格尔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自然美是“不完善的美”,并不值得研究,只有艺术美才是真正的美。这一错误思想,曾经长期支配现代中国思想的审美建设,现在,应该是彻底清算这一错误观念的时候了!黑格尔说:“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自身,也不是由它本身为着要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他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黑格尔认为,自然美是不完满的,其理由是:“生命只有作为个别的有生命的东西才能存在,需要借个别的人才能实现;一切真理只有作为能知识的意识,作为自为存在的心灵才能存在。因为只有具体的个别事物才是真实的和现实的,抽象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却不是真实的和现实的。所以,我们所要紧紧掌握的要点就是这种自为存在,这种主体性。”这些认识,有其狭隘性,并不符合事实,而且,这些看法,也从根本上违背了西方艺术或西方生活历史发展的事实。西方人历来采取自然美与艺术美二分的方法,强调艺术美源于自然美,但是,又同等地保护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合法位置,并不以自然美打击艺术美,更没有以艺术美反对自然美。当然,他们也有过分追求自然求真求实的艺术趋向,结果,使艺术走入了死胡同。
自然美优先于人的生活,是人的最初的经验,人们寻找美的自然,作为栖居的家园。美的自然,具备这样几个条件:一是水土丰美,适宜耕种;二是环山绕水,气候适宜;三是宁静神秘,温馨诗意;四是山清水秀,鸟鸣兽舞。为此,中国人从自然中发现了建筑美学的法则,即通过理解自然山水风向,确立人类生活的栖居之道,形成“风水学”。中国风水学,不仅是生命时空学,更是自然美学,或者说,潜含着自然美学。事实上,风水学,除了讨论时运、吉凶之外,十分重视栖居与自然之关系。最初的风水学,实际上,就是寻找人类最适宜的栖居之地。“龙凤呈祥”、“虎踞龙盘”,在人们的经验之中,天地自然的无限大美是最令人心醉的。花开花落、天地四时,皆有大美与独美。
从美学意义上说,是谁最先区分了“自然美与艺术美”?在中国,从思想言说意义上,最早讨论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应该追溯到“易经”那里,从这部中国最古老的经典中,可以看出先民对待自然所应有的审美态度。
中国思想家极力崇拜自然,不只是从自然神论意义上的崇拜天地,而是从自然的风霜雨雪四季变化中崇拜自然,正是在自然的四季变化中显示出惊人的美丽。可能有人会问,在《易经》六十四卦卦辞中,通篇未见“美”字,如何说它有美意识?在我看来,易经取象于天地,就是对天地大美的崇拜,与此同时,易经创制者从天物万物形象中,发现了“元亨利贞”与“凶吉吝悔”的生命德性,这本身就是审美与智慧的眼光。事实上,“易传”将这一审美精神发扬光大,并非即兴发挥。在西周礼乐文明中,对于什么是美与什么是丑,已经有了明文规定,只不过,西周礼乐文明似乎更强调艺术美的地位;从商周礼器和诗经仪礼中,艺术美充满着神秘,并不是自然美的简单模仿,而是显现了艺术美对自然美的超越。孔子重视礼乐文明或自然审美中的精神快乐,并且,从自然美中发现了道德的内容,形成“比德”的美学观念,“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当曾点说出自己的志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先进》)此时,孔子欣悦不已,如获知音,可见,他很重视自然美的欣赏以及在自然中求快乐。当然,孔子把艺术美看作是德性的表达,从自然美中也看到了德性的尊严,重视的是人性内容,并没有真正把自然美的地位置于艺术美之上。
老子明确区分了自然美和艺术美,强调艺术美必须“以自然美为宗”,甚至,最好完全归宗于自然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第41章),在道家那里,自然美绝对高于艺术美,自然就是最伟大的艺术作品,自然的一切莫不富有伟大的生命力量。这种自然美高于艺术美的观念,为中国后世艺术家所尊崇,我们的艺术家很少敢于轻视自然的美丽。从庄周的审美论述中可见,“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秋水》)此后,道家山水观,对中国绘画与诗歌产生深远的影响,例如:宗炳说道:“圣人含道物,贤者澄怀味象。”“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于绝代,万趣融入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石涛说得更明白:“古之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这些艺术创作思想,其主旨就是为了理解自然山水的审美魅力,通过自然感知与审美想象,形成了伟大的生命自然美感体验和德性象征。
中国人对自然美的发现和重视,应该说,比西方美学要早,更为重要的是,中国美学,极重视“自然美优先于艺术美”的地位。在周易中,就有对天地之美的认识,因为我们对天地之美的理解,是从生命之德性入手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老子的《道德经》中,美的理解,跃动着宇宙或天地,一切皆是充盈伟大的生命德性之象征。美的色彩也是一样,五色并不一定美,语言亦如此,“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按照老子的道德信念,美中有着最自由的道德意识,这个“道德”,是自然之德与生命之德。在庄子那里,自然美的思想充溢着人文主义的自由光辉,凡自然中的一切皆可以成为美的对象;只要它赋予人以生命活力,只要生命充满道与自由感,就有美感意识生成。中国自然美的思想,在后来的山水诗歌与绘画山水美学思想中,特别是在《淮南子》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中国人对艺术美的理解,在刘勰那里,有了很大的自觉。例如,“原道”、“才性”、“神思”等。中国艺术家对艺术美的理解就很有特点,但是,并没有形成对艺术美感的逻辑理性认知,主要是在经验基础上的美感表达。
在西方,最早发现自然美的文献,应该追溯到荷马那里。自然,在荷马那里,有优美的叙述,但也有恐怖的叙述。优美的叙述,往往与人的生活世界密切相关,特别是对大地与海洋的美丽想象性描述,皆与人的亲切性生命体验相关;恐怖的叙述,则多与神灵的生活环境相关,虽然神灵有着人类的面容或相似的情感,但是,神灵的一切高贵德性或超凡能力,充满了自然的神奇。应该说,希腊人真正学会优美地欣赏自然环境和利用自然环境,可以追溯到雅典城邦建设时期。他们利用自然地势或自然材料,创造出了优美而崇高的建筑艺术。雅典剧场或雅典卫城,既是美的艺术创造,也是美的自然保护,人的艺术作品,安放在自然之中并没有破坏自然的美丽。从反思意义上说,柏拉图开始把美的思考与灵魂的思考关联在一起,在他看来,美的理念与灵魂的审美追求有关,正因为在灵魂生活中人们已经建立了美的理想,所以,美的生活与美的艺术才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亚里士多德,则明确界定了自然与艺术的关系,从他的《动物志》等,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认真地观察了自然事物的生命活动,他对动物与植物的生命存在活动有着详尽的考察。与此同时,他认真考察了希腊戏剧艺术与史诗艺术,正是在对这些艺术的具体的考察基础上,提出了文学模仿说,不过,他所说的模仿,不只是对自然的模仿,更是对生活的模仿。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希腊思想界已经盛行“艺术模仿自然,艺术是模仿自然的产品”的看法。应该承认,西方人对艺术美的观念的理解比我们要早。例如,亚里士多德对艺术美的理解,不仅有艺术形式的思考,还有对艺术精神的思考。情节(plot)与净化(catharsis)观念的提出,就是对艺术美的理解;从艺术美与自然美的比较中,可以发现,艺术美完全不同于自然美,自然美直接给予人以生命美感,而艺术美需要通过艺术的形式,通过情感的体验,才能最终形成生活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