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秋天,苏州城东正在热火朝天的开发建设中。我陪同几位德国的电视人寻找合适的拍摄机位,踏上了金鸡湖里西岸的一处“半岛”。金鸡湖那时还是一片乡野土湖。打听之下,才知道我们脚下的并不是什么半岛,而是一段残存的长堤。长堤杂草丛生,伸向湖心。因年代久远,早已断头。附近金厍村的妇女告诉我,这是李公堤。李公是谁呢,妇女们都说不清楚,只道是“古代的一个顾怜老百姓的好官。”“顾怜”是当地土语,有爱护、怜惜、照顾的意思。就这样,我第一次听说了这么个古代好官,还记住了“顾怜”这个含义丰富且有点儿别致的方言词。
1997年,金鸡湖的水面整体纳入城市开发范围。在金鸡湖水产养殖业公司做书记的钱玉芝请我去看一块青石碑。那碑有一人多高,已断成两截。拼到一起,就可见到三个大字——“李公堤”。那字儿隶楷相融,结体方正,端凝内敛,出自大家手笔无疑。我猜想,应当是俞樾。
钱玉芝告诉我,“李公”指的是清末元和县令李超琼。李超琼在光绪己丑水灾的后一年(1890),利用向上争取来的赈款,加上社会集资,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发动上万人力、数千民船,把咸同年间战争留在苏州城里几十年的废墟搬运到金鸡湖,筑成了一条跨湖长堤。这在当时是个轰轰烈烈、振奋民心的大工程。工程一举多得,大大减轻了湖浪对农田圩岸的冲刷,给湖上行船提供了安全保障,为湖东岸农民进城开辟了一条陆路通道。还有,就是为苏州古城清除了战争伤疤。“李公堤”,是当地老百姓众口相传叫出来的。石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被人砸断。情急之下,水产养殖场的职工们把断碑沉入湖底,让水草和青苔把它遮蔽起来。这样,它才有了今天的重见天日。
县,是两千年君主专制政权的基石。晚清,全国县级政权超过 1300多个。这个层次的执政官县令,官阶仅七品。苏州的说书人总爱把他们调侃成芝麻和绿豆。但在现实中,他们却是集地方行政、税收、司法、文教于一身的“百里之侯”,是地方老百姓头顶上的那一方天。
历史的势利和健忘真是吓人。才过去了一百年,李超琼其人其事就难寻记载,只剩“风闻”了。直到2004年,我才读到了从国家图书馆复印来的李超琼年谱抄本和他的几本零散诗集的石印本。
在大清王朝最后的二十几年里,李超琼在江苏南部的溧阳、元和、阳湖、江阴、无锡、吴县、南汇、上海等8个县担任过9任知县,直到63岁走完他的人生。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他是个“县令专业户”。
这个人物,与我头脑中晚清官员昏庸、颟顸、贪婪的形象反差巨大。我因此有感而发,写过一篇小文,粗粗勾勒了这位“顾怜老百姓”的晚清县令的形象。
苏州是个珍视传统的城市,一向注重利用乡土教材倡导廉洁从政。2008年,市纪委编了一本在干部中很受欢迎的《廉石千秋》。
书中收录了陆绩、况钟、陈鹏年、林则徐等苏州历史上的著名廉官的事迹,也收录了我写李超琼的那篇简笔素描。
再后来,2009年,金鸡湖已经开发成为一个既漂亮又时尚的城市湖泊。出于弘扬社会正气的考虑,苏州市纪委和工业园区工委在金鸡湖边已经寸土寸金的新李公堤上,辟出一块几百平方米的黄金地,专门为李超琼树立了大型铜质雕像。那年正好是李超琼逝世一百周年。
这件地方美事被网络传出很远。2010年,苏州市的纪委书记转来一封寄自北京的“人民来信”,由我负责处理。写信人是李超琼的孙辈传人李宙先生。李宙是位退休的中学教师,他从网上看到了苏州人为纪念李超琼所做的一切,表示欣慰,并希望有机会到苏州来祭祖。下一年的清明,李宙和他的六弟李逊实现了他们的愿望。回去后,这兄弟俩又与他们的兄长李林、李钧、李定经过一番商量,共同做出决定,把家里珍藏的祖父李超琼的日记稿本43册、诗文集11册,以及大量的其他相关资料,全部无偿捐赠给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
宣统元年(1909)李超琼去世后,他的日记稿本是随灵柩一同被运回四川合江老家的。1965年,定居在北京的李超琼四子李侃先生,即李宙兄弟的父亲,派一个儿子(李烨,现已故)去合江,把它们带回到了北京。李宙和他的兄弟们捐赠出来的正是这套日记稿本。日记内容起自光绪七年(1881)四月初六,迄于宣统元年闰二月十一日。总字数估计超过200万,时间跨度28年。
在这28年里,前5年,李超琼的身份是候补知县(其中,前3年在辽东东边兵备道做幕僚,有候补知县资格,后2年是由吏部分发到江苏的候补知县);后23年,都是正堂知县。也就是说,他留存的这200万字日记,记的是在清王朝最后岁月里,江南地区一个最基层的朝廷命官眼里的社会民情和官场人事。
日记是一种“自说自话”的私密文体,其读者,一般只设定为记录者本人。李超琼自己说,“余为日记,皆信笔书之”;“走笔混书,甚形拉杂,繁简均无一是处”。从一定意义上说,越是这样“走笔混书”的日记,历史价值就越高。
这些日记,将来对研究晚清江南政治经济的历史学家必有大用。而我受档案中心委托,成了第一个全面研读它们的人。我的关注点与历史学家不同,更感兴趣的是这位受老百姓认可的晚清县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情好恶、人品官德,他的所感与所叹、他的所思与所虑、他的所为与所不为,他在国力羸弱、官场昏暗、社会矛盾尖锐对立情况下,居官为政的种种抉择,所展示出来的人生底色。
事实上,早在捐出日记原始稿本之前一年,李宙就在帮我“先睹为快”了。他用数码相机把日记一页一页地拍摄下来,再通过网络打包发送给我。我粗略读完一遍,足足花了一年的业余时间。网上传来的邮件打印到纸上,大多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读起来很累。常常要为某一个字辨认半天,弄得眼睛发酸发痛,难以为继。但是,每天深夜,倘佯在刚健俊秀的古人墨迹之间,细细品味这位一百年前的“县委书记”的心路历程,实在是一种久违的精神享受。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那时的官场人事与今天的现实多少有几分相似。每每掩卷沉思,都会感觉像是经受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心灵洗涤。
日记具有其他文体无可企及的心灵穿透力。透过“平常日子平常事”的点点滴滴,能够清晰地看到写日记人的思想意识和情感脉动。李超琼有过这样一句话:他的这些日记,“后人见之,亦足知我心矣!”他似乎预感,日后或许会有一个人,在深夜里仔细地品读他的日记。
这个后来之人,阴差阳错,碰巧就是我了。
帮助我深入了解这个人物的,还有他留下的好几百首诗歌。他的诗曾受到过俞樾的赞赏。除了抒情、明志之外,还许多首情节完整,细节精彩,形象丰满的叙事诗。李超琼写诗与写日记一样勤快一样真诚,而且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他写的诗也只是自唱自叹,不肯轻易示人的。
在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面前,我开始为自己曾经在纪委的廉政教材上写过的那个脸谱化、标签化的“廉官人物”坐立不安起来。于是决定重起炉灶,尽我所能,写出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李超琼。经过一年多努力,完成了这本人物传。
我努力把这本讲述一百多年前的人和事的书写得明白、生动、好看。但我相信,最后能打动读者的,只是书的主人公——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的本身。他是一个至今还留在地方老百姓记忆里的人物,没有了真实,就没有了这个人物。
本人学浅笔拙。写这个人物,涉及的历史知识太广太深,难免出错,请各位方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