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芹是搞装裱的。“装裱”能干啥用?说句实在的,在我心目中,这行当就像酒桌上大盘大碗间的小菜碟,有它五八,没它四十,填缝的。
后来,我求一位有相当名气的书法家,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内容,想在书房里弄个座右铭。
相识多年,也算老友,他爽快答应,正正规规地写在白纸上。白纸——是书法与绘画的专用纸,很薄,一指头能戳个洞。再加上颜色发黄,看上去,像一块解放前放到现在的旧破布。
这就是名书法家的手迹?划得着张嘴求他?我很失望。面上还是在“好”、“大手笔到底不凡”、“感谢”的赞叹声中收下了,回办公室后便随手扔到桌角。
一次月芹到我办公室闲转,无意间发现了这玩意儿。她如获至宝,连声称赞那几个字写得好,并主动提出免费为我装裱。
我说:“行!”心里想:真是闲得没事干!装吧,裱吧,看你能把破布装裱成锦绣。
一天一天过去,不听她吭气儿。半月后突然拿来了,往墙上一挂,天哪!典雅壮丽,气势磅礴,正气逼人。
我扭头重新打量着她,喜道:“嗨!真行啊!”
她轻轻摇头,脸色很认真:“不不不,有个地方不美。”
“哪儿?”
她笑了:“现在说也是白说,晚点再……”
“就这我都知足了!”高兴之余,懒得细问,我当天将这条幅拿回去了。
装裱的巨大魅力,使我对月芹开始另眼相看。俺俩早是同事,办公室也几乎紧挨着。平时,因行当不同,可以说话语之声相闻,却基本不相往来,但这次后,我开始主动串门儿了。
逐渐了解,装裱原来比绣花还复杂,一幅字画,从头至尾,最少得三十六道工序,情况特殊的就需四五十道。最简单的如装裱用的糨糊,街上卖的使不成,需自己用面和成块,再不断兑水,细细抓攥,出来的糨为精华,用这打成的糨糊才敢用……
这仅系一小节,紧跟着,曲里拐弯,还有几十道哩。
我想:真不容易!“能工巧匠”四字,月芹当之无愧!
一个月后,月芹突然找我,让我把那幅“座右铭”再给她,她要重新装!我莫名其妙,笑曰:“闲了也歇歇,别没事找事!”
她一字一板地道:“不!一定要重新装裱!你记得吧?当初我说,有个地方不美,你猜哪儿?就是字四周的图案颜色,那叫‘锦绫’。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历史上,多少人被这句话激励!为国为民,拼死拼活,它激情、昂扬、气魄!所以字圆圈该用红色‘锦绫’——热烈嘛!条幅两头的轴——粗点的,气魄!可是,市面上至今一直买不到。那将就吧,当时没法,只得用黄‘锦绫’和细轴——唉,太淡雅了,绝对与内容不一个路数。我不能辱没条幅上的话,也不能辱没那劲道十足的字!就托人从南阳买红‘锦绫’,买粗轴,已经买回家了……”
听着她侃侃而谈,我无话可说。又是个想不到:这装裱,原来与影星抱住剧本,歌星拿住歌词一样,既需理解作者用意,更需二度创作。
看来我眼有病,又错看月芹了。她的装裱战法,可不是能工巧匠式的。她是艺术家式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