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上元佳节,飞雪邈邈不绝,一下就是一月。
这夜,金陵城内月光清寒,天阶小雪在昏惑月晕里纷纷扬扬,街道上户户笙歌,万家灯火,映得白雪地锃锃发亮,五彩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雪地里脚印杂乱无章,时续时无,两旁商贩高声吆喝,顶头的孔明灯寄托人思升腾远迹。闺中女眷携上小孩到河边兴放荷灯,万点银花顺流而去,天地相映,红光扑面。
阁楼上把酒谈欢,美味佳肴自不必说,飞彩凝辉,兴酣杯干,兰轩映月,友人或久别抒怀,或吟诗作乐,琵琶琴音如若天籁,洋洋洒洒,舒透人心。
登至高处极目而眺,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流水,冬风寒梅,又有宝马香车,又有千金作笑,歌女百人连袖舞,贵客钩帘看御街。
此刻,坐落在东华门大街的刘府深园灯火通壁,府内其喜洋洋,几个孩子在雪地里打玩嬉闹,姨太太们团团围坐火炉旁,闲聊家常。因刘老爷于前些日带着大子刘钦桂进京访客,至今未归,府中女眷便各司其力,将府中打点的仍是辉煌,与往常节日无异。
却说大姨娘葛氏因儿子随了丈夫去,便比其它姨太更孤寂些,召了各房在自己园中团聚,而小儿们便在屋外的雪地堆里玩耍,蒹葭单纯爱玩,自在其内。
屋外雪地里,一群小儿正在踢毛球,灯火好似银星,映的深空泛白,如若天明,小儿们华装盛服,嘻嘻哈哈,上下胡闹,在大夫人的园内四处蹿躲,玩的不亦乐乎。
“蒹葭,这边踢,这边踢……”时年十一岁的歆沥在雪地里蹿游,满目堆笑,两眼放光,腰间的荷包袋香味扑鼻,石青色的挂穗袄裙如同飘浮在雪上,幻紫流光。
蒹葭听到二姐唤她名字,连忙找准目标,蓄势而发,一击命中,那毛球死死地落入地网里,二姐大呼一声:“耶!蒹葭你又踢中了!”
踢球的小儿共有四个,二夫人陈氏房里的大姐刘映雪,三夫人赵氏房里的三妹蒹葭,四夫人江氏房里的二姐刘歆沥,五夫人沈氏房里的二弟刘季孺。其中蒹葭、歆沥一组,映雪、季孺一组,歆沥大蒹葭三岁,映雪大蒹葭四岁,季孺小蒹葭一岁,为了公平起见,便如此划分。
大姐见蒹葭已经命中三次,而自己就是一次也无,便高喝一声:“再来,我就不信你们下次还能赢。”
季孺小儿脸蛋红彤彤,时年虽小,战斗力却强,只见他猛烈一个转身,抢到了抛掷空中的毛球,他一边运着脚底的毛球,一边找准目标,而蒹葭、歆沥也不甘落后,卯足劲去堵截季孺,大姐双臂张开挡住意从后面进攻的蒹葭,替季孺保驾护航,歆沥从左旁突击,拼命追上健步如飞的季孺,眼见自己离球愈来愈进,季孺一个传球,映雪稳当接过,蒹葭被甩在身后,歆沥复右包抄,季孺围截歆沥,季孺高喊:“快踢,快踢!”映雪脚下一射,毛球笔直落入地网。映雪欢喜的奋力跳起:“耶!,球进了,球进了……”
映雪同季孺在雪地里欢呼雀跃,季孺踹气笑道:“终于进了。”
蒹葭、歆沥也同她们一个劲的高兴,兴尽之后复又捡来球,欲抛掷空中,只见灯火兴明处走来一女妇人。她头戴豆绿朝雀簪,外罩貂鼠褐灰洋缎窄褃袄,下着藏金丝云雷缘边纹暗紫蔽膝,低调奢华,不露锋芒。
刘歆沥一见此人便喜迎上去,大呼喊娘,其余三个小儿在雪地里恭敬有礼只呼四姨娘。
江氏面色柔和,喜逐颜开,纷纷招呼不必礼节后,只听歆沥在一旁问道:“娘,其它姨娘都还没出来,你怎么就出来了?”
江氏用丝帕抚了抚歆沥脸上的汗珠,微笑道:“娘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息,这大雪天的,你们也别玩久了,一冷一热,小心着了凉。”
三小儿看着眼前这温和体贴的四姨娘纷纷齐声应和,江氏又与歆沥闲聊几句,让歆沥早些回来,歆沥答应后目送江氏离去,复又和大家嬉闹起来。
小儿们将毛球往上一抛,毛球飞入大雪深空后落下,几人又开始了你争我抢,蒹葭活蹦乱跳,几个小儿皆忘情于没有爹爹管教的上元夜里。
复又踢了三回,映雪一组赢了两回,喜不自胜,正欢喜时,哪知身后一声厉喝:“这么大冷的天,在雪地玩这玩意儿,老爷没看见倒好,若是看见你们几个女孩子也跟着胡闹,可有你们好受的!”
四个孩子停了脚下的动作,转头看见几位华装溢彩的姨娘正往这边走来,想是闲聊完罢,各自散去,当头走来的大夫人葛氏,她通身气派,外罩宝蓝妆花紫貂袄,腰系起绒攒团百穗宫绦,一脸的厉害,走至小儿跟前,又教唆道:“老爷不在府邸的这几日,你们倒是闹腾,等老爷回来仔细问了你们功课去!”
小儿们收敛喜色,映雪憋气努嘴,毫不情愿。
方至走来的二夫人头镶金丝凤网,身着大红起花团福羽缎,脚蹬绮罗锦绣靴,瞧准了气候,出来喜颜道:“好了好了,玩闹到这个时间也该回去歇息了,映雪来给姨娘们道退。”
映雪虽不情愿,但顾着娘亲的面子,上前向葛氏行了礼,又向其它夫人一一行礼,陈氏笑道:“各位,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因着二夫人貌美出众,素来受老爷疼爱,各房姨太不敢怠慢,有礼相回。
小儿们向陈氏道退,陈氏喜乐着带在了映雪先行离开。
五夫人不喜争荣,明哲保身,小儿们在外叽叽喳喳叫了一夜,因念着大夫人性子古琢且儿子又不在身边,自然是没个好气,见不得别家孩子整日闹腾,遂而招呼了季孺过来一一向着大家行了礼后,就独自去了。
此时只留下大夫人葛氏,三夫人赵氏,蒹葭并着二姐刘歆沥。
赵氏温婉和迅,无奢无求,懦弱不争,且不受老爷疼爱,穿着与其它姨太太相比自然寒掺的多,当她携了蒹葭道退时,葛氏冷哼一声,二话不说的调头回了卧房。
却得无奈,赵氏只有浅笑的迎着蒹葭,又对着歆沥道:“走罢。”
自己的娘亲在府上遭人冷眼,蒹葭看得不少,曲散人归,最后一个备受冷落离开的自然是她们母女。
歆沥跟着她们母女两人出了园子,赵氏便从西边走,将歆沥送回后才往自家房里去。
此时月已西沉,街道上的人们早已经散去,刘府内各房里均已熄灭了灯,赵氏一路回房面色苍白,刚进屋子就往地上倒,丫头们纷纷来将赵氏抚至炕上,蒹葭内心惶恐,怔怔不知发生了何事。赵氏虚弱的坐在炕上,忽然腹内绞痛,如若毒蛇在腹底啃噬,她“啊”的一声大叫,疼痛难忍,丫头们惊吓的手忙脚乱,赶紧出去找大夫,蒹葭听着娘亲嘶喊送跌,眼泪哗哗的流下,自是吓得不行,方才还好好地娘亲,怎么一下子就像疯了一般在炕上打滚,那边丫头在慌乱声中无能为力急的直跺脚,只念着大半夜的将大夫请来,却不过半刻,蒹葭就看见娘亲两眼突出,全身颤抖,如若尸魂附身挣扎不已,继而双手在空中乱舞,又嘴边流出紫色液体,越流越多,直至流出了大片的血来,抖了两下,便就西去。
蒹葭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娘亲,不知其所然,一旁的丫头哭哭啼啼见此境况皆是明了,蒹葭慌张的爬去炕上握住娘亲的手,只觉得她手脚僵硬冰凉,像是冬雪里任肃风吹打的石头,动弹不得。蒹葭在她耳边轻唤一声“娘亲”,可炕上躺着的人七窍流血,越积越多,沾满了蒹葭崭新的裙袄,蒹葭的眼泪混在雪里,冰冰凉凉,最后不得不明白,她的娘亲已经中毒身亡了。
蒹葭止不住泪的啼哭,为什么娘亲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却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为什么方还活生生牵着她手的娘亲,现在却再也握不紧她的手?为什么娘亲会突然死亡,为什么府上的人会想方设法的置娘亲于死地!她娇小的身躯软倒在炕上,多想再唤一次娘亲,多想再说一句话,可是木已成舟,气息全无,不容挣扎,难以挽回!丫头们将她抱下,蒹葭在片刻后气急攻心,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不过多久,三姨太的突然死亡惊动了各房的姨太太,她们身挂彩披,纷纷冒雪赶来,临近亥时,府内重新点灯,火光通壁,上元佳夜的五色辉煌又重新被点燃,说来道去,表面丧愁,内心诡笑。
那夜里,府上派人快马加鞭寻至京城,奔告老爷,刘老爷却因要事附身将那厮震喝回去,说一概事等皆由大夫人处置,继而不闻不问,如若无事,继续留宿京中。
大夫人乐善好施,先是给了银子封口遣散赵氏园中的丫头,接着因怕府上的人乱传说是由内妾争斗所致而失了老爷的颜面。就对外告知三夫人是暴病身亡。又拿了赵氏生前的钱财替她买棺材,办丧事,雇了几个会哭会啼的人来灵堂里哭了几夜就算完事。蒹葭只静静看着府上发生的一切,她无力左右,沉默不言,等到娘亲下葬之后,老爷才回来,回来了见大夫人具已打点妥当,便没把赵氏突然身亡当一回事,就作没有这个人,
见爹爹也如斯情薄,从此后蒹葭常于梨楣窗前呆坐不语,而刘府依旧辉煌,不会因为一个赵氏的死亡而没了生气,不会因为一个小孩的沉默而略显颓圮,各园子里该笑的笑,该吃的吃,没有谁在乎这还不相干的人事,冷漠至此,闲庭花落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