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西街炫耀之后,贺红雨终究觉得她给老姨太太的报复太轻了,她折磨了她二十年,她就这样轻巧地报复她?几乎都伤不到她一根汗毛。反倒是要被她笑了,连生两个都是闺女还出来卖弄什么。她提着空篮子冷笑着朝自己家门口走去。有朝一日吧,她一定要狠狠报复她,把她打击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那就必须一剑刺中她的要害,让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新婚的时候,段星瑞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不知是她自己心虚的缘故,还是段星瑞对她确实冷淡了,她总觉得他对她没有从前好了。这简直让她觉得寒气逼人。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想试探一下段星瑞对她还像不像以前一样好。晚上等两个女儿都睡着了,她便抱住段瑞的一只胳膊说,你给我洗脚嘛。段星瑞没抬头,说,我得备课呢。刚结婚那会,哪个晚上不是他给她洗脚,不光是洗脚,恨不得把其他地方都替她洗了,现在倒装起正经来了。她心里一酸,那只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更添了些力气,外硬内软地摇着他,你给我洗嘛,你给我洗嘛。段星瑞周身没有一处软化下来的,他像见了风的泥浆,越发硬了,他只给她一个侧面,另一半脸都不肯给她,只说,我不是要备课吗,你就看不见?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不能洗?说完就起身向屋外走去,放风去了。
贺红雨泥塑一样呆呆坐在炕沿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像风干了一样只是干枯地坐着。又枯又脆。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走风漏气地被西北风扫了一遍,竟至于连一点犄角旮旯里残存的温度都找不到了。她木木地呆呆地盯着那扇门,他刚就从那里出去了,居然连个背影都不肯留给她,直接就消失了。他竟然这样对她?难懂她白白嫁给了他不成?她不惧贫贱地嫁给了他,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居然也有这一天?她自小就没了娘,在个姨太太手里长大,虽有父亲却早中了姨太太的毒,也没有疼过她一天。现在,连他都不肯疼她了?她周身干了,脆了,却只有胸腔里的这口气越来越重,呼哧呼哧地,鼓风机似的,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抽出来了。她的嘴里也开始发干发脆,牙齿全粘到舌头上了,干涩干涩的,枯了水的石头一般。周身上下只有眼睛里是湿的,但是她忍住了,硬硬地把它们逼了回去。她就这样两只眼睛又圆又湿,火眼金睛一般死死盯着那扇门看,仿佛要把门看穿了看透了直接看到门外面的段星瑞,再把他看化了。
这时候段星瑞又进来了,看样子好像是刚去解了个手。见他又进来了,她盯着那门的目光倏忽就化了,软了,她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高兴还有一点谄媚,两只手也从屁股下面抽出来了,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送了上去,她走到他跟前怯怯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了?你不疼我了?段星瑞说,你说什么呢,我是没空。她立刻把话抢过来,急急地说,连你也不疼我了?我爹不疼我,我后妈打我,你要是也不疼我了我就死了算了,我就死给你们看。
段星瑞把脸扭了过来,你怎么三句话都就说到死上面去了,你就只会说这个?说出的话一点油水都没有。她又谄笑着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也不肯疼我了?是不是?你也不肯了。她使劲地对他笑,泪却已经劈头盖脸地挂了一脸。她不想在他面前把这泪再生吞回去,她就是要让他看见。他以为她是什么,是铁做的钢做的吗,她就不需要人来疼惜吗?他以为她是什么做的?
贺红雨不想轻易刹住,她今天既然哭了,就索性哭个痛快。她一直断断续续哭到半夜,哭到后来,两个女儿也醒了,醒了也跟着哭,娘仨哭成了一片。贺红雨想,他不就是嫌没在他爹死前生个孙子吗,让他爹没看上孙子就死了,那死了还能死得安心?他是个孝子,她知道。其实如果当初嫁给他的不是她,换个别人,他也一定愿意。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当时对于他来说,最急切的事情是,让他爹临死前能看到孙子。他娶一个女人的最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传宗接代。他,并不是因为爱她才娶她的。在这个夜晚,她哭着哭着忽然就有了一种透亮透亮的勇气了,她把这个遮着掩着藏着的事实忽然之间就毫不手软地告诉了自己。
其实她早知道的,从王媒婆去段家提亲时他一口答应,那时他连她的人都没见过。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他要的只是个女人,而不是她。可是她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生生骗了自己两年。就是因为她知道,就是告诉自己了又如何,她能让自己一辈子老死在绣楼上吗?她就是滴水不漏地知道全部真相,全部的全部,那又有什么用?今晚既然是她自己横了心地要去踩那个掩盖好的陷阱,她自己情愿往下掉,那她还能说什么?如果她还想把这种现状维持下去,还想要这个家,她又怎么能突然要求他真心地爱她,真心疼惜她呢?就是因为没有人疼惜过她,她才编织出了他对她的疼惜,可是,那种疼惜终究不过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现在,她自己一指头就把它戳破了。
段星瑞居然睡着了。她自己终于还是哭累了,抱着两个女儿,在很深很静的夜里她默默地告诉了自己一句话,认了吧,全认了。是命里的东西就都要认。
那个深夜里她再次想起了父亲的姨太太,那女人就因为一辈子没生出个孩子来,自己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地位了,真的是恨不得做牛做马地服侍着一老一少那两个男人,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心甘情愿捏在他们手里。欺负她是因为她也是女人,而且比她更弱,她能在她身上转嫁一部分自己的恐惧,要不然她一个人撑不住,她怕自己被装得太满了会裂开了会溢出来。幸好有她陪了她二十一年,可是她走了之后呢,姨太太一个人又是怎么过的?她那些无边无际的恐惧又能转嫁给谁?幸亏父亲生性节俭,不舍得再娶女人,她才在贺家一直存活到今天,也算她上辈子修的福气吧。
可是这么快已经轮到她了。轮到她恐惧了。其实说到底了,她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她们的恐惧本质上不过是同一种恐惧,都是无着无落的,满园风雨身世飘零的凄清,都是必须依附于一个男人还要讨好一个男人的无奈。说穿了,走到哪里不是她们一个人,在娘家,在婆家,终究都是自己一个人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身边有没有男人,有没有子嗣,她们其实都是孤单的。
既然找不到更多地理由能让一个男人疼她,贺红雨便只有催促自己,她快马加鞭,一口气都不带地喘。她必须改变自己后半生的地位。结果,到第三年便又怀上了。按理说生到第三个早就不怕生孩子这回事了,县城里有些女人生到后来根本就把生孩子当吃饭睡觉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白天在地里劳动了一天晚上刚进院门倒地就生下了,第二天接着再去下地。有村里的女人为了堕胎一个人走二十里路走到安定县,堕胎之后再一个人连夜走二十里路回去,一路上出血不止,走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如梅花盛开。可这次分娩对贺红雨来说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