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抵 罪 (1)
人群虽然稠密,维尔福先生却只看见他的前面闪开着一条路。极度的悲痛会使人产生一种敬畏的感觉,即使在历史中最恶劣的时期,群众最初的情绪总是对一场大难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的。有许多人会在一场骚动中被杀死的,可是罪犯在受审问的期间,却极少遭到侮辱。因此维尔福安然地通过了法院里的旁听者和军警。他虽然已认罪,但他有他的悲哀作保护。在某些情形之下,人虽不能用理智来解释,但却本能地懂得,遇到这样的情况,最有说服力的人是那表情最激奋和自然的人。大家把他的表情看作一种完美的语言,而且有理由以那种语言为满足,特别是当那种语言符合实际情形的时候。维尔福离开法院时的那种昏钝状态是难以形容的。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着狂热的兴奋,每一条神经都紧张,每一条血管都鼓起,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好像都受着一种不同的痛苦,所以把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
他那习惯了的脚步引他走出法庭,他抛开他法官的长袍,——并不是因为本该这样,而是因为他的肩头不胜重压,像是披着一件饱含痛苦的尼苏斯的衬衫一样。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道宾路,看见他的马车,便亲自打开车门,摇醒那瞌睡着的车夫,然后摔倒在车座里,向圣?奥诺路指了一指,马车便开动了。他这场灾祸的全部重量似乎都压在他的头上。那种重量摧毁了他。他并不曾看到后果,他并没有去衡量那些后果,他只是直觉地感到它们的重压。他不能像一个惯于杀人的冷酷的凶手那样理智地分析他的事情。他灵魂的深处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说,并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上帝呀!上帝呀!”在那种种事情里,他只看见上帝的作用。马车飞快地行驶。在车垫上不息地转动着的维尔福觉得有一样东西顶住他。他伸手去移开那样东西,那原来是维尔福夫人遗落在车子里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像黑暗中的闪电那样唤起了回忆,——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像是一块炽热的铁刺进他的心里一样。在这一小时里,他的头脑里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恶。现在,另一个并不更少可怕的东西突然呈现出来了。他的妻子!他曾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那样对待她,他曾判处她死刑,而她,受着悔恨的重压,受着恐怖的鞭打,受着他义正词严的雄辩所激起的羞耻心的煎熬。她,一个无力抵抗法权的可怜的弱女子,——此时没准她正想死呢!自从她被判罪以来,一小时过去了。在这个时候,她无疑地正在回忆她所犯的种种罪恶,她正在要求饶恕她的罪,可能她在写一封卑躬屈膝的信,要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饶恕她,——一种用来换取她免死的饶恕!维尔福又惨痛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啊!”他叹道,“那个女人只是由于跟我结婚才会变成罪人!我身上带着犯罪的细菌,她只是受了传染,像传染到伤寒、霍乱和瘟疫一样而已!可是,我却惩罚了她!我竟敢对她说:‘忏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随我。我们可以逃走,离开法国,逃到世界的另一端。我对她提到断头台!伟大的上帝!我怎么竟敢说那句话!噢,断头台也在等着我呢!是的,我们将远走高飞,我将向她承认一切,我将天天告诉她,我也曾犯过一次罪!噢,真配做我这个丈夫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耻辱或许可以减轻她的耻辱。”于是维尔福猛力敲开车厢前面的窗口。“快点!快点!”他喊道,他喊叫时的口吻使那车夫像触了电一样。马在恐惧的驱迫下飞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快要到家的时候,维尔福反复地说,“是的,那个女人一定不能死,她必须忏悔,然后教育我的儿子 ,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我的家里,除了那死不了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爱他,她是为他的缘故才变成一个罪人的。一个母亲只要还爱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会忏悔的。谁都不会知道她曾经犯过罪,那些罪恶是在我的家里发生的,虽然现在已受大家注意,但过了些时候就会忘记的,或是,假如还有少数几个仇人记得,唉,我就把那些罪加到我自己头上来好啦。我再多加两三重罪有什么关系?我的妻子和孩子可以带着珠宝逃避这个火坑。她可以活下去,或许还可以活得很幸福,因为她的爱都集中在她孩子身上,而她也可以跟她的孩子在一起。这样,我就做了一件好事,我的心就可能轻松一些了。”于是检察官觉得他的呼吸比较自由一些了。
马车在大厦门前停住。维尔福从车子里跳出来,他看出他的仆人很惊奇他回来得这样早。他在他们的脸上再看不出别的表情。他们谁都没有跟他说话,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站在一边让他过去。当他经过诺梯埃先生房间时,他从那半开着的门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但他没有那种好奇心想知道谁在拜访他的父亲,——他的焦急使他继续向前走。
“啊,”当他走上那座通到他妻子的房间去的楼梯时,他说,“这儿没有什么改变,”于是,他关拢楼梯口的那扇门。“一定不能让人来打扰我们,”他说,“我必须痛痛快快地对她讲,诅咒我自己,说——”他走到门口,握住那水晶门柄,门柄应手而转。“没有锁!”他悄悄地说,“那很好。”于是他走进爱德华睡觉的那个小房间,因为那孩子白天虽然到学校里去,他的母亲却不许他晚上和她分离。他用一个急速的眼光搜索那房间。“不在这儿,”他说,“她无疑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他冲到门口,门闩着。他站在那儿打了一个寒颤。“爱萝绮丝!”他喊道。他好像听到一件家具的移动声。“爱萝绮丝!”他再喊。
“是谁?”他所寻求的那个声音回答。他觉得那个声音比往常衰弱。
“开门!”维尔福喊道,“开呀,是我。”
但不管他的请求,不管他的口吻多么痛苦,门却依旧关着。维尔福猛力一拳打开门。在通向寝室的门口,维尔福夫人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脸色苍白,五官收缩,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芒。“爱萝绮丝!爱萝绮丝!”他说,“怎么啦?说呀!”
那青年女子向他伸出一只僵硬而苍白的手。“完成了,阁下!”她带着一种像是要炸破她喉咙的格格声说。“你还要怎么样呢?”于是她跌倒在地板上。
维尔福奔过去抓住她的手,那只手痉挛地握着一只金盖子的水晶瓶。维尔福夫人死了。维尔福吓疯了,他退回到门口,两眼盯住那尸体。“我的儿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儿子在哪儿?爱德华!爱德华!”他冲出房间,嘴里依旧喊着,“爱德华!爱德华!”他用这样惨痛的口吻呼唤那个名字,以致仆人们跑了上来。
“我的儿子在哪儿?”维尔福问道,“快带他走,不要让他看见——”
“爱德华少爷不在楼下,先生。”跟班答道。
“那么他一定在花园里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时前派人来找他,他到她的房间里去了,此后就没有下楼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