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坟 场 (1)
波维里先生的确曾经在路上遇到了那送凡兰蒂到最后的安息地去的送丧队伍。天气阴沉沉的,一阵阵冷风将树枝上残留的黄叶吹得满地都是,散落在那挤满马路的人群中间。维尔福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巴黎人,在他的眼里只有拉雪兹神父墓地才有资格接受巴黎人的尸体,只有在那儿,死者的遗体才会有可敬的伴侣。因此在那儿他买下了一块坟地,而那块坟地很快便为他的家人占有了。墓碑的正面刻着“圣?米兰暨维尔福两家之墓”,因为这是不幸的丽妮——凡兰蒂的母亲——临终前的愿望。因此那庄严的队伍就从圣?奥诺路向拉雪兹神父墓地前进。横穿过巴黎市区以后,那个队伍便穿过寺院路,离开了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在二十辆丧车后面尾随着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而那五百多个步行的人则一直紧跟在马车后面。
后面这一群人都是些年轻人,凡兰蒂的死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尽管天气阴沉而且十分寒冷,但这都不能阻止他们前去,为的就是纪念那位美丽、善良、可爱、不幸早逝的姑娘。在他们离开巴黎市区的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飞快地追赶上来,马车里的人正是基 督山。伯爵从车子里出来,加入到步行跟随的人群中来。夏多?勒诺一看见他,就马上从自己的那辆四轮马车上走了下来,去和他站在一起。波香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伯爵聚精会神地在人群中观望着周围的一切,很清楚他在找人。“摩莱尔先生去了哪儿?”他问道,“你们两位知道吗?”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问过了,”夏多?勒诺说,“原因就是我们也在找他。”
伯爵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向四周寻找着。终于,人群到达了坟场。基 督山用他那锐利的眼光朝树林中望着;很快,他那脸焦虑的神情就不见了,因为一个人从紫杉树中闪过,他一下就认出了那就是他寻找的目标。
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这样的丧礼情形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长长的白色墓道上挤满了黑色的人群,天地间悄然无声,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枝的爆裂声打破了寂静,接着是神父那种用抑郁的嗓音朗读的单调的经文声,时不时夹杂着从一个俯伏在鲜花堆上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啜泣声。那个被基 督山注意的人影飞快地转到亚比拉和哀绿伊丝的坟墓后面,挨近到柩车的马头旁边,跟那些扛棺材的一起到达了预先确定好的埋葬地点。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坟墓口,只有基 督山在盯着那个无人注意的人影。伯爵有两次站到了行列的外边,以便看清楚那个他所关注的人是否在衣服底下藏着武器。当队伍停下来的时候,大家看到了那个人——摩莱尔。他口袋的纽扣紧紧地卡在颔下,脸色苍白,一只抓住帽子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他站在可以俯看坟墓的高处,倚着一棵树,以便仔细观察下葬的一切细节。一切都照常进行。一些比较不易动情的人同往日里一样,只是发表一些话——或是哀悼逝者的夭折,或是谈论为父者的伤心;有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还说,这个年轻姑娘曾经许多次向她的父亲为那些即将被法律所惩处的囚徒乞求宽恕;这样一直讲到他们说尽他们那些辞藻优美的比喻和沉痛的结尾语为止。
基 督山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听到,如果用更准确点儿的话说,就是他的眼里只有摩莱尔,后者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使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不免心慌。
“看,”波香用手指了指摩莱尔,对狄布雷说,“他站在那儿干什么?”这引起了夏多?勒诺对他的注意。
“瞧他的脸,怎么白成那样!”夏多?勒诺说,同时打了个寒颤。
“可能他感冒了!”狄布雷说。
“肯定不是,”夏多?勒诺慢慢地说,“我想一定是他心里不好受。他是很敏感的人。”
“唉!”狄布雷说,“他几乎不认识维尔福小姐,这是你自己说的呀。”
“是的,然而,我记得他曾在马瑟夫夫人家里同她跳过三次舞。那次舞会您记得吗,伯爵?您是那次舞会的焦点呢。”
“我恐怕记不起来了。”基 督山说道,他完全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和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此刻所关注的人只是摩莱尔一个人,摩莱尔看上去已激动得难以自控了。“演讲结束了,再见,大家。”伯爵说。接着他就消失在人群中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儿。
葬礼结束了,来客们都回到了巴黎。夏多?勒诺四下里找了找摩莱尔,但当他在观察伯爵的去向的时候,摩莱尔已离开他所站的地方。夏多?勒诺没有找到摩莱尔,于是就去追狄布雷和波香。
基 督山悄悄地站在一座大坟后面,他在等待着摩莱尔的到来;后者果然渐渐地走近那座现在旁观者和工匠已经离开的坟墓。他缓缓而茫然地朝四周望了望,当他的目光离开基 督山所躲藏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后者便走到离他十步以内,然而却仍然没有被他发觉。那年轻人跪了下来。伯爵向摩莱尔又走近了几步,探了探头,睁得大大的眼睛在仔细地望着他,他膝盖微曲,那样子好像是在等待信号一发就会扑过去一样。摩莱尔的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几乎已经要触到石板,接着他双手抓住栏杆,低语道:“噢,凡兰蒂啊!”
伯爵的心被这几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走过去,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说:“原来是你,亲爱的朋友,我一直在找你。”
基 督山以为摩莱尔一看见他就会大哭起来,但这次他却想错了,因为摩莱尔转过头,用装出来的很平静的态度说:“你知道我在祈祷。”
伯爵用那种探寻的眼光将这个年轻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他似乎放心了许多。“需要我用马车把你送回巴黎吗?”他问。
“不,谢谢你。”
“你需要什么吗?”
“给我时间祈祷。”
伯爵没有作任何反对的表示,只是静静地站在了一旁,仔细地观察着摩莱尔的一举一动。摩莱尔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朝巴黎的方向走了过去。他缓慢地沿着罗琪里路走着。伯爵没有乘马车,而是在他的后面一百步左右步行跟随着他。玛西米兰过河,经林荫大道折入密斯雷路。摩莱尔到家五分钟以后,伯爵就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口。裘丽站在花园的进口,正在看着那刚改行作园丁的庇尼龙忙着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 督山伯爵!”她喊道。每次他来到密斯雷路的时候,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便都会如此欢天喜地。
“刚才玛西米兰回来了,对吗,夫人?”伯爵问道。
“是的,我记得他刚过去,快去叫艾曼纽。”
“夫人,对不起,我不得不马上去玛西米兰的房间,”基 督山说道,“现在有一件顶顶关键的事我要让他知道。”
“那就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脸上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那个笑容一直伴送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基 督山奔上那座通向玛西米兰房间去的楼梯;奔到楼梯顶上以后,他侧身倾听了一会儿,但只是一片寂静。这里的房门就像那些独家居住的老屋一样装着玻璃格子。玛西米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因为玻璃格后面挂着一道红色的门帘,所以房间里的情形无法看到。伯爵的焦急可以从他那微红的脸色上看出来,——铁石心肠的人是不容易有这种动情的象征的。“我该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说。他想了一会儿。“我拉铃吗?不,宣布有一位客人来访的铃声只会加速玛西米兰实行他此刻的行动的决心,那时铃声就会由另一种声音来回答。”他浑身发抖,但他的决断来得像闪电一样快,他用手肘去撞一格玻璃,玻璃顿时粉碎;然后他拨开门帘,他看见摩莱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但听到玻璃格破碎的声音,他便从座位上跳起来。
“一千个对不起!”伯爵说,“没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手肘撞破了一格玻璃。既然打破了,我就利用它来进你的房间吧。你不必,不必惊惶!”伯爵于是从那打破的玻璃格里伸进手来,打开了那扇门。
摩莱尔显然很恼火,他向基 督山迎上来,但他并不是来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基 督山揉着他的胳膊肘说,“这是你仆人的过错,你的楼梯擦得这么光滑,就像在玻璃上走路一样。”
“你碰伤了吗,阁下?”摩莱尔冷淡地问。
“我相信没有。你在做什么呀?在写文章吗?”
“我?”
“你的手指上染着墨水。”
“啊,不错,我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也动动笔。”
基 督山走进房间里,玛西米兰不得不让他过去,但跟着他。
“你在写文章吗?”基 督山带着一种搜寻的目光说。
“我已经答复过你了。”摩莱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枪在写字台上!”基 督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摩莱尔答道。
“我的朋友!”基 督山用一种极其温和的口吻喊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不要作草率的决定,我求求你。”
“我作草率的决定?”摩莱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吗?”
“玛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大家放下假面具吧。你不要再以那种假镇定来骗我,我也不要再对你装出那种儿戏式的关心。你可以明白,像我刚才那样撞破玻璃窗,骚扰一位朋友的安静,——你可以明白,我做出那样的事情,一定是我怀着真正的不安,或说得更准确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念头。摩莱尔,你想毁灭你自己!”
“伯爵!”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说,“究竟是什么东西把那个念头放到你的大脑里的?”
“我告诉你,你想毁灭你自己,”伯爵继续说,“而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件事情的证据。”于是他走到写字台前,移开摩莱尔遮住信的那张纸,把那封他刚写开头的信拿在手里。
摩莱尔走上来想夺,但基 督山已看出他的企图,用他的铁腕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毁灭你自己,”伯爵说,“你已经写在纸上了。”
“好吧!”摩莱尔说,他的表情又从凶猛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的确想用这支手枪对准我自己,谁可以阻止我?谁敢来阻止我?当我说,我的全部希望已破灭,我的心已碎成片了,我的生命之火已熄灭,我周围的一切都使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话都伤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丧失理智而发疯。来,阁下,告诉我,——当我说了这一番话以后,当我显然痛苦地带着从心里涌出来的眼泪说了这一番话以后,还有谁会来对我说‘你错了’。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脱离苦境!告诉我,阁下,难道你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摩莱尔,”基 督山说,他的态度非常镇静,正巧与那青年的兴奋形成一个奇异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摩莱尔更加愤怒而激烈地喊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至少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你用虚假的希望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你,你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你扮演上帝的角色,却不能找到一种解药去救一个青年姑娘!啊!说老实话,阁下,假如你不是使我看了觉得可怕的话,你简直会引起我的怜悯!”
“摩莱尔!”
“是的,你叫我放下虚伪面具,我会照做的,请放心吧!你在坟场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你,——我的心软了,当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又让你进来。但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既然在我以为已受尽人间痛苦以后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么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 督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 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满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于是,摩莱尔狂笑着奔过去拿那支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