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法 律 (2)
“请您原谅一下这位正直的人,夫人,”他一边说,一边给男爵夫人带路,“他受过严厉的吩咐,维尔福先生要我告诉您,他这种做法也是不得已。”
前庭里有一个提供日常用品的商人,他也是经过一样的预防手续才进来的,有人在检查他的商品。男爵夫人踏上台阶,她感觉自己已强烈地感受到周围这种惨淡的气氛;她在那目不转睛的跟班的伴随下走进那法官的书斋里。邓格拉斯夫人虽然只想着这次访问的目的,但这些仆人们对她的态度是这样的不恭敬,她开始抱怨起来;但维尔福抬起那已被悲哀压低的头,带着一个十分惨淡的微笑望着她,使得她的怨言一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请原谅我的仆人造成一种我不能责备他们的恐惧气氛,”他说,“他们因为受到嫌疑,所以就特别小心。”
邓格拉斯夫人经常在社会上听人讲到法官家里的恐惧气氛,但在没有亲眼目睹以前,她都不敢相信那种气氛竟已达到这样的地步。“那么,您不快乐吗?”她说。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么您是同情关心我的吧?”
“衷心地同情,夫人。”
“您知道是什么事带我到这儿来的吗?”
“您希望和我说一说您所遇到的事,对吗?”
“是的,阁下,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是一件不幸。”
“一件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带着他那种特有的沉着镇定的态度说,“我认为只有那些不可补救的事情才是灾祸。”
“您以为这件事会被人遗忘吗?”
“一切事情都会被人忘记的,夫人,”维尔福说,“令嫒不久又会结婚的,不在现在,就在将来,——就在一星期内。我想您不见得会为令嫒失去那个未婚夫而遗憾吧?”
邓格拉斯夫人定定地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镇静的态度差不多近于侮辱。“我是见到一位朋友了吗?”她用一种十分悲哀庄严的口吻问道。
“您知道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给她这种保证时,他那苍白的脸稍微红了一红。确实,这种保证使他想起了他与男爵夫人之间过去种种的事。
“嗯,那么热情一点吧,我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不要用一位法官的口吻对我讲话,而要以一位朋友的态度对我,当我精神非常痛苦的时候,不要跟我说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最近几个月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他说,“每当我听别人提到灾祸的时候,我就禁不住要想起我自己,禁不住要在我的脑子里作出一个对比。以我的灾祸相比,您的只是一个不幸。与我这种痛苦的处境相比,您的情况似乎还是令人羡慕的。但这使您很不高兴,我们来转变一下话题。您刚才说,夫人——”
“我是来问一下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会怎么处置那个骗子?”
“骗子!”维尔福复述了一遍,“夫人,您看来是减少了一些事而又夸大了另一些事。骗子!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贝尼台多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呀。”
“阁下,我不否认您改正得很公正,但您对那不幸的人处罚得愈严厉,您对我的家庭的打击也就愈厉害。来,暂时忘掉他吧,不要去追查他,让他逃了吧。”
“太迟了,夫人,命令已经发出去了。”
“哦,他会被捉到吗?——您认为他们能捉到他吗?”
“我希望能够。”
“即使他们捉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时会有逃走的机会,你肯让他留在监狱里吗?”
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之后再谈。”
“不可能的,夫人,法院也有它的程序。”
“什么!对我也不例外?”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所有人都一样,甚至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维尔福说。
“啊!”男爵夫人喊道,但没有表示出那个喊声所透露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那穿透性的目光似乎要探索她的内心深处。“是了,我懂得您的意思,”他说,“您是指外界所散布的那些令人害怕的谣言,是指最近三个月来我家里人的那些人死得不明不白,是指凡兰蒂的幸免于死是一个奇迹?”
“我没有想到那些。”邓格拉斯夫人赶忙回答。
“是的,您是在想那件事,而且想得十分公正。您不能不那样想,不能不在您的心里说:‘你既然这样公正无私地办理案子,现在倒说说看:为什么你家里的罪人却没有受到惩罚?’”男爵夫人的脸色苍白起来。“您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嗯,我承认。”
“我来回答您。”维尔福把他的圈椅向邓格拉斯夫人拉近一些;然后,他把两手靠在桌子上,用一种比往常更虚弱的声音说,“那些罪人之所以没有受到惩罚,是因为还不知道罪人是谁,我们可能会错罚了无辜的人,但当罪人被发现的时候,”说到这里,维尔福的手伸向桌子对面的十字架,“当他们被发现的时候,我向上帝发誓,夫人,无论他们是谁,他们都得死!现在,夫人,在我发过了誓之后,您还会要求我饶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先生,您确定他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有罪吗?”
“听着,这是他的履历:贝尼台多,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被判处苦役五年。后来他的经历不赖,你看,——最初是逃犯,然后又是暗杀犯。”
“他是谁?”
“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他是没人认识的吗?”
“没有人认识他,他的父母不知道是谁。”
“但从卢卡带他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一个像他那样的流氓,可能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把她的双手合拢起来。“维尔福,”她带着最温柔最具魅力的神情喊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决甚至有点严厉的口吻说,“——算了吧,别再要求我饶恕一个罪犯!我代表什么?法律!法律可有眼睛来看您的忧愁?法律可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起您努力想唤起的那些柔情蜜意的事吗?不,夫人,法律已发出指令,而当它发出指令时,它就要打击罪犯。您会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不是一部法典,——是一个人,不是一本书。
看看我,夫人,看着我的周围,人们中可有人像兄弟般待我吗?他们可曾爱我吗?他们可曾宽恕我吗?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现在要求的那种仁慈来对待我吗?不,夫人,他们打击,总是打击我!您总是用那种迷人的眼神盯着我,来使我想到我应该惭愧吗?嗯,就算是吧,就让我为您所知道的过错——甚至更严重的过失——惭愧吧!我自己虽然有罪,可能我的罪比别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地去揭破我同类的伪装,找到他们的弱点。我一直在揭发他们,可以这么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很高兴,感到成功了。因为我每次判决了一个犯人,我就好像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证明我不是个可怕的例外。唉,唉,唉!全部世界都是邪恶的。因此让我们来打击邪恶吧!”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十分狂怒,以致他的话听起来非常铿锵有力。
“但是,”邓格拉斯夫人说,决心要作一次最后的尝试,“这个年轻人虽然只是一个杀人犯,但却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呀。”
“那就更糟糕,或者,说得更准确点,那就更妙,这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就不会有人会为了他而伤心。”
“但这是欺侮弱者的行为,阁下。”
“杀人的弱者。”
“他的耻辱会打击到我的家庭。”
“我的家里不是一直受着死神的光顾吗?”
“噢,阁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对别人就是这么无情的吗?嗯,那么,我告诉您,别人是不会同情您的。”
“随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来审判他吧,那可使我们有六个月的时间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夫人,”维尔福说,“已经准备好罪状了。现在还有五天的时间,五天都已经超出了我的要求。您不知道我也希望冲淡记忆吗?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时,我便忘掉了过去的一切,那时我体验到想象中死者所感到的那种快乐,不管怎么样,它总比痛苦好一点。”
“但是,阁下,既然他已逃走,让他逃吧,——抓不到他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晚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命令,这时候——”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把这封信送来了。”
维尔福一把夺过那封信,急忙拆开它。邓格拉斯夫人吓得发抖。维尔福高兴得跳起来。“捉住了!”他喊,“他在贡比涅被捉住了,我成功了。”
邓格拉斯夫人顿时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地站起身来。“告辞了,阁下。”她说。
“再见,夫人!”检察官一边回答,一边带着一种十分愉悦的神情送她到门口。然后,他回到桌子面前,用手拍着信说:“好极了,我已经有了一件伪钞案、三件抢劫案和两件纵火案。只缺一件谋杀案,现在它来了。这次大审真是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