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钟瓶旅馆 (2)
但立刻,——读者们无疑地会对他这样说,——他又理智地回答他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惊奇的,我不能慌,先穿好衣服再说吧!”于是青年人便很快地穿起衣服来;他在巴黎生活的那几个月中,他的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自己现在穿衣服这样快。“好!”安德里一面穿衣服,一面说,“我等到他离开,然后我就可以溜了。”安德里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轻轻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在那儿,第二个宪兵也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的惟一一座楼梯,——而第三个则骑着马,手里握着枪,像一个哨兵似的出现在大门口。
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尤其有决定性作用,因为他的面前有一群好奇的闲人,阻住了旅馆的进口。“糟糕!他们是找我!”这是安德里的第一个念头。这青年面色苍白起来,他焦急地四面观望,他的房间,像这一层楼所有房间一样,只有一道通往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谁都可以看见他。“我完蛋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的确,一个处于安德里这种境地的人,被捕就等于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怜悯毫无迟延地被处死。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短暂的时间内,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他从自己杂乱的思想中理出了头绪,他那失血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一个隐约的微笑。他四周一望,在炉架上看见了他要的东西;那是笔、墨水和纸。他镇定下来,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
“我没有钱付帐,但我不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的夹针作抵押品。请原谅我在天没亮的时候就离开,因为我很难为情。”
于是他从领结上解下夹针,压在那张纸上。这一步做完以后,他走过去拔下门闩,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位置,像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似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脚印,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惟一出口了。正在这个时候,安德里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仍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驻守在大门口。
安德里这次被追捕,是这样来的:天一亮,紧急电报拍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立刻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罗斯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刻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要先到那儿去调查。而且,据调查在钟瓶旅馆曾到了几个旅客。在那个早上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到来。那个青年在打发了孩子与马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当局的疑心便集中到那个在这样的深夜出门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年青人不是别人,就是安德里。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一位团长——便向安德里的房间走去。他们发觉房门半开半掩。“噢,噢!”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办案老手,对于犯人的伎俩有深刻的经验;“开着门是一个坏兆头!我情愿它闩得紧紧的。”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实,或讲得更确切些,加强了他那句话的可信性。我们说“加强”,是由于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绝不会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他环顾四周,翻一翻床下,掀动帐帷,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停住。虽然安德里小心地不曾在炉灰里留下脚印,但这毕竟是一个出口,而在当时那种状况下,每一个出口都要十分严格地检查,宪兵团长派人拿来一些麦杆,把它塞满炉火,然后把麦杆点着。火毕毕剥剥地燃起来,烟像火山口那些浊雾那样升上去。但烟囱里并没有象他们所想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
事实是:那宪兵虽已升到团长阶级,但从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里,他的经验也同样丰富;他已料到有这一场火攻,因此已爬到屋顶上,缩在烟囱旁边,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地对那两个宪兵喊:“他已不在这里了。”但他冒险偷看了一下,他发现那些宪兵在听到这个宣布后非但没退,反而加强了他们的警惕。现在轮到他向四周看了。他的右边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看到下面屋顶的每一个角落;而安德里担心随时会有一个宪兵从那些窗口里探出头来。假如一旦被发现,他知道他就会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赶是没有幸免的机会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却不是从他上来时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找了一条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悄悄地消失在烟囱口里了。就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突然被推开,露出了宪兵团长的头。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停留一会儿,像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失望地长叹一声,消失了。那位镇定和庄严得像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回答人们向他投去的千百句问话,重新走进钟瓶旅馆。
“怎么样?”两个宪兵问道。
“嗯,小伙子们,”团长说,“那匪徒一定是今天早上就逃了。但我们会派人去通往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追赶,并且搜查森林,那时我们一定可以抓到他。”
那可敬的长官刚刚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完这几句话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叫,伴随而来的是猛烈的铃声。
“啊,怎么回事?”宪兵团长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没耐心了,”老板说,“哪一个房间拉铃?”
“三号。”
“快去,侍者。”
这时,又响起了喊叫和铃声。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需要一个侍者,我们派一个宪兵去。第三号房间住的是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坐驿车来的,带着他妹妹,他们要了一个双铺房间。”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
“跟着我,执事官!”宪兵团长说,“跟我来!”
“等一下,”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梯,把子弹上好了吗?”
“是,团长。”
“口母,你们把守外梯,如果他想逃,就开枪打他,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大犯人。”
团长的判断在人群里引起了一片喧哗声,而他和警察局的执事官就在这一片喧哗声中走上楼梯消失了。
刚才的事是这样的。安德里很熟练地下降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脚一滑,虽然他两手仍然支撑住,但他还是迅速地落到房间的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假如那个房间是空的,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有人。那响声把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惊醒了,她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一看,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中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响彻全屋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抓住了那条拉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安德里是被不幸包围了。
“发发慈悲吧,”他脸色苍白,狂乱地喊道,根本没有看清在向谁讲话,“发生慈悲吧,不要喊!救救我!我绝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里!是那个凶手。”女人之中的一个喊道。
“欧琴妮!邓格拉斯小姐!”安德里惊讶地喊道,他呆住了。
“救命哪!救命!”亚密莱小姐一边喊,一边从他同伴手中夺过绳带,更猛地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里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我吧,发发慈悲,不要将我交出去。”
“太迟啦,他们已经上来了。”欧琴妮说。
“嗯,把我藏住,你们可以说,你们只是无谓地惊惶。你们可以引开他们的疑心,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用床单紧裹住她们的身体,并不回答面前的恳求;种种厌恶的念头纷扰着她们的头脑。
“好,这样吧。”欧琴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我们就不告发你,你这卑鄙的小人。”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顶上的一个声音在喊道,“他在这儿,我看到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伏在钥匙孔上,已看见安德里在那儿哀求,他用枪托猛烈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是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破了的门就倒了下来,安德里冲向通走廊的那扇门,打开门想奔出去。两个宪兵已端着火枪等在那里,他们端平了枪对准他,安德里立时停住,身体稍微向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捏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快逃呀!”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消失后,慈悲便又回来了,“逃呀!”
“不然就自杀。”欧琴妮说,她的口吻好像是在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他那被征服的对手。
安德里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望着那年轻女郎,显然可以看出他那低级的头脑不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杀死我自己!”他把小刀抛下喊,“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邓格拉斯小姐回答说:“你会像穷凶极恶的罪犯那样被处死的。”
“哼!”卡凡尔康德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是会有朋友帮忙的。”
宪兵团长握着剑向他走来。
“来,来,”安德里说,“把你的剑放回鞘里吧,勇敢的人,既然我已自甘屈服,你又何必这样紧张。”于是他伸出双手等着上铐。两位姑娘害怕地望着这可怕的变形,——那凡夫俗子已剥去他的面纱,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孔。安德里转向她们,带着一种粗鲁的微笑问,“你有什么口信要带给令尊吗?邓格拉斯小姐,大半我还是要回巴黎的。”
欧琴妮双手捂住脸孔。“噢,噢!”安德里说,“为什么难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还是好的。我不是差点成了你的丈夫吗?”
安德里带着这种嘲弄出去了,留下两个满心羞愧的姑娘和看热闹的群众。一个钟头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服饰走进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但当大门重新打开时,她们仍旧得从两排眼睛发光、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之中挤出去。欧琴妮把百叶窗关上,虽然看不见了,但仍能听得到群众的讥讽。“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荒野呢?”她一边这样悲叹,一边倒入亚密莱小姐的怀里。这时她眼睛里所闪动的怒火,就像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让他能一击便把它斩断时的情形相同。第二天,她们把车停在布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前。同一天晚上,安德里被拘留在卫兵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