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父与女 (1)
我们在前一章中曾看到邓格拉斯夫人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正式宣布欧琴妮?邓格拉斯与安德里?卡凡尔康德的婚期。这个宣布表明,或至少在表面上表明与这件大事有关的各方面已一致赞同这个决定;但在作此宣布之前,还发生了一幕我们的读者还不曾知道的场面。我们要求读者们退后一步,回到马瑟夫伯爵自杀的那个早晨,来到邓格拉斯男爵引以为傲的那间华丽的镀金的客厅。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光景,那位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已踱了一些时候,脸上露出沉思而不安的表情,注意着每一扇门,倾听着每一个声音。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叫了他的仆人,“依脱尼,”他说,“去看看欧琴妮小姐在干什么,她要我在客厅里会她现在却又让我等这么久。”
这样发了一阵脾气之后,男爵心里比较平静了。邓格拉斯小姐那天早上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点。这个奇怪的举动并未使那位银行家感到奇怪,他立刻满足了他女儿的要求,先到客厅等候。依脱尼不久就回来交差了。“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说,“小姐快要梳妆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邓格拉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对外界和对他的仆人,邓格拉斯就像一位好人,又像是一个软弱的父亲。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所扮演的其中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对他十分合适,正如在古代戏剧中,一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角是向上扬的,微微带笑的,而左嘴角是向下垂下的,假装哭泣的。然而,在内心,那副笑脸是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刻板的面孔来的;所以我们通常都见不到那个宽宏大量的人而只见到残暴的丈夫和专制的父亲。“那傻丫头既想与我说话,为什么又不到我书房里来呢?而且她为什么又要与我谈话呢?”
正当他把这个恼人的问题在他的脑子里说到第二十次时,门开了,欧琴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合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了一双手套,好像要去意大利歌剧院似的。
“噢,欧琴妮,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为什么不去舒舒服服的书房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里来?”
“您说对了,阁下,”欧琴妮说,并示意请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题,那两个问题可以包括我们下面的全部谈话内容。两个问题我都会回答,让我一反常规,先来答第二个问题,因为它比较简单。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谈话的地点,是为了要避免一位银行家书房里那些不愉快的印象与影响。那些烫金的账簿,那些像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严实实的抽屉,那些我不明白它们从何而来的成堆的票据,以及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通常对一个父亲会发生一种奇特的影响,使他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或他往来商行的建议更值得关切和更神圣的事。所以我选择了客厅,在这里,在这些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面带笑容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很重视外界的力量。或许,在跟您相会的时候,这样做是一种错误,但假如我没有一点点的幻想的话,我也不成其为艺术家啦。”
“好极了,”邓格拉斯回答,他沉静而又冷漠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却一个字也没听懂,他虽然在专心倾听,但像某些有心计的人一样,只是在从旁人的话中寻找他自己的话题。
“那么,第二点已很明白了,”欧琴妮说,说话时毫不慌乱,在态度和语气上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或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看来您已满意这一番解释。现在我回头解释第一点吧?您问我为什么进行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答复您,阁下,——我不愿意同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结婚。”
邓格拉斯从椅子上跳起来,仰望着苍天。
“是的,真的,阁下,”欧琴妮依旧很平静地说,“我看您很奇怪,因为这件小事在进行中时,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老是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情,我知道自己的意志太坚决果断。但这一回,我的宁静和消极并不是在等待机会,而在另一个原因,它来源于一个希望,像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说到这儿,姑娘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邓格拉斯问。
“嗯,阁下,”欧琴妮继续说,“我已尝试得精疲力尽了,现在已到了最后期限,而我发觉,虽然我作了种种努力,但要我再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了。”
“但是,”邓格拉斯说,他资质太差,被这种深思过而很有逻辑的一番话给吓呆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琴妮,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原因?”那年轻姑娘回答,“嗯!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比旁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讨厌。不,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从外貌上讲,甚至可以算是一个非常好的模特儿。也不是因为他比旁人更不能打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过了那个时期。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看不出来我为什么非得在我的生活中加上一个永久伴侣的拖累。一位先哲不是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另一位先哲也说过‘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这两句名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前一句,我相信,是费陀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说的。嗯,我亲爱的父亲,在生活的方舟里——因为生活永远是我们希望的方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投到海中,只是如此而已。我保持着自己的自由,自愿完全过独身生活,因此也可以完全保持自由了。”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邓格拉斯嘟囔着,脸色苍白了,因为,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这样突然地遭遇到的这道障碍是如何地牢不可破。
“不幸!”欧琴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绝不是的,您的叹息据我看似乎是装出来的。正巧相反,我很幸福,因为,我问您;我现在还少什么呢?人家说我长得美,那可以帮助我受到更好的待遇。我喜欢得到欢迎的待遇,因为当旁人以笑脸相迎时,我周围的人就显得不那么丑了。我很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好处吸收进我自己的生活,——像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而我又是您的独生女,而您不会顽固到像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女儿没有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而且,凭继承法,您也不能夺走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提出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迫使我嫁人的力量。所以,又美丽,又聪明,又富有,像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不幸呢?”
邓格拉斯看到女儿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傲气十分的腔调,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气,可是,这股怒气只从一声叹息中发泄了出来。在他女儿那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那两条露出疑问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转过头,立即用谨慎的约束力平静了自己。“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笑容答道,“你所夸耀的一切都对,但有一样不对,我暂且不急于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去发现吧。”
欧琴妮望着邓格拉斯,很惊讶她引以为傲的那些长处竟有一样受到了异议。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像你这种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释给我听了,现在该由我来告诉你:像我这样一个决心要把他女儿嫁出去的父亲,究竟出于什么动机。”
欧琴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并不像一个顺从的女儿,而像是一个准备辩论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