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苏萨娜昂着头,脚步锵铿地走过长廊,来到了养父的藏书室门前。我站在近处的一个拐角,等着看她接下来的举动。
苏萨娜在那儿平静了片刻情绪,才抬起手敲门,养父很快露面了,看到苏萨娜,他并没有显出惊讶的神色,而是皱起眉头,直视着他的女佣人,脸色难看极了。
刚才我突然丢下他,转身跑开,一定让他很不高兴。
在这些事上,养父对我向来严格要求,不允许我的举止有丝毫欠妥,毕竟作为他的养女,我也是一位理应文雅有教养的伯爵小姐。
苏萨娜向养父欠身,但满心的怒气,只让她略微低下了脖胫,腰板却挺得笔直,她的口气也不够恭敬,硬梆梆的,不过声音还算平缓,并不像她发火时那么刺耳:……打扰您了,先生,我是为艾蔻小姐的事来找您的。
黑父用鼻孔吁了一口气,目光阴郁得可怕,他打量着苏萨娜,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很抱歉,透过餐厅的后窗看到了你和艾蔻的争执,我想我本不该看的,可你们闹得实在有些不像话。不过,我早料到了你会来找我,艾蔻都跟你说了吧?是的,是到了该让她认识自己的时候了,所以我打算带她出去走走,至于去哪儿,你不必过问,作为她的养父,我可以确保她的安全。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么说,养父都知道了?
那我昨晚逃跑的时候……
不会也被他看见了吧?
可他为什么装得跟没事儿似的?
是怕问起来会让我难堪,还是……
我来不及多想,因为我看到养父的话深深地刺激了苏萨娜,她后退一步,肥胖的身子晃了又晃,才稳住,继而她便攥紧拳头,好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毕竟反驳主人是需要勇气的:……先生,您真的不能这样做,您想过后果没有?艾蔻小姐的身份,还有隐藏在这重身份背后的秘密?这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她的族人不是都被暴徒杀光了么?小姐可是唯一幸存下来的遗孤……遗孤呀,先生,这个词意谓着什么,它的分量有多重,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您再回想一下,当初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那可真是九死一生呀!您差点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呀,这孩子能活下来,活到现在,长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健康漂亮的姑娘,多不容易呀!您真就舍得把她从这儿带走,满世界去冒险?更何况,眼下到处都在打战,哪儿都不安全!就算你们能躲得过仇人的追杀,也未必躲得过没长眼的炮弹!
说着,苏萨娜捂住脸,悲痛地呜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养父也有些动容了,他站在那儿,仰头长叹一声,便走过去,握住了苏萨娜的手,老仆人只顾抽抽嗒嗒地哭着,伤心欲碎的样子,看得我也好难过。
苏萨娜呀,当初我带艾蔻回来,不是为了把她永远藏在这儿,而是想让她更好地活下来……活着,你懂嘛?苟且偷生,虽然也是活,但那就太可悲了!艾蔻既然是玛雅王的后代,她就不怕死!她生来就不怕死,不怕牺牲!她有勇气,有智慧!就像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因为她的血管里流动着玛雅王的热血,她禀承了使命,上天赋予她的使命!所以,她要回去,必须回去,回到玛雅去,回到她的王国去!尽管,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废墟,但玛雅人的精神还在,还有她的根……人活着就得有个归属,你我的归属是这里,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根在这儿,那艾蔻呢?她不属于这儿,她属于她的故土、她的民族,她得回去,回去寻根……寻根之后她还要落户,就算她注定只能做自己的公主,自己的臣民,她也是荣耀的,因为她是玛雅人!仅为她的民族曾经拥有的过去,她也应该感到骄傲!然后,她还要在那儿生养她的后代……玛雅人虽已所剩无几,但不能消亡,她的使命就是回去守护曾经的过去,繁衍更多的后代,因为有了下一代,玛雅就有了延续下去的可能。她不能像她的祖父那样,肩负着重振辉煌的信念与理想去奋斗,但是守护也同样可贵和不易呀!苏萨娜,我之所以对她只字不提,是不想让她成长得太沉重,可是如今她已经长大了,也到了该成为自己,成就自己的时候了,我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尤其是……尤其是她的故乡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她也必须回去维护民族的利益……
什么危机?先生,请您讲讲清楚!是不是关于……那些圣物?
有人发现了它们的藏匿之处,恐怕又将为此上演一场血腥残暴的争战了!
那不是让小姐回去送死嘛?
她如果不回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更多无辜的人……
老保姆蠕动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养父:……这一去,小姐就再也回不来了?
养父也不忍再看下去了,低低地垂下眼睑,无奈地点了点头。
您这一走,又哪时回来呀?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苏萨娜。现如今墨西哥的势局动荡不安,内战还未停息,印第安人虽然分到了土地,日子却仍旧朝不保夕。我就想呀,如果艾蔻到了那儿,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又不能安稳下来,我就留在那儿照顾她一段时间,至于多久么……这就很难说了。不过,我在那儿的安全倒是有保障的,还记得我在西点军校的那位同窗么?几年前也曾远渡重洋来看望我的威廉上校。他现在荣升为尤卡坦州的总督了,我到了那儿就去投靠他,他呢,没得说,就算是应尽的主地之仪吧,也容不得他怠慢,更何况我们还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那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当然是越快越好,刚才我草拟了几份电报,让克里农带到城里去发,我邀请了几位信得过的同僚,毕竟我已隐居了十几年,对当前的时局和战况,了解得也甚少。所以呀,想请他们帮我出出主意,到了那边怎样安置艾蔻才好。
您是她的养父,这得由您来拿主意!
可是,我也在犹豫,一下子将她从如此安逸的家居环境里推回到原始群落,也不知她能不能接受。
我可以代她回答您,不能接受!一万分的不能接受!一个文明国度里的高雅小姐,您让她去半裸着身子,睡在密不透风的茅草屋里,吃着铁板一样的玉米饼,喝着生满了虫子又肮脏不堪的地下水……小姐从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这样的生活她受不了。我敢跟您打赌,她到了那儿,不生病才怪呢!而那儿又缺医少药的,到处滋生着可怕的热病、黄疸病、麻风病……小姐她……她长这么大也只得过几次感冒,她怎么受得住哟!
老保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了,我缩在那个墙角,也听得浑身只冒虚汗。那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怎么还会半裸着身子?养父说我是那儿的公主,可是听起来,那是个多么糟糕的国度呀!生活在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是些愚昧的生番,尚未开化的蛮子!以前我在画册里也看到过,那些男人涂着满身的油彩,背上刺着鬼怪的纹身,除了祭祀、打猎、生孩子,他们就不知道别的了。要我去那种地方,就算给一座金山我也不干!
想到这儿,我扭头气哼哼地走开了。来到后院,我蹲在那儿摘草莓,摘着摘着,怨气慢慢消退了,养父那番沉痛的道白又在我的耳边回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搅扰着我的心。玛雅,这个字眼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就让我极为着迷,仿佛是一声声遥远又空灵的召唤,浮踪萍影般难以捕捉,却又令人欲罢不能。养父把那个被称为玛雅的国度说得如此神秘,又把我的身世讲得那样感人。难道我真的是玛雅的公主?我的部族已经毁灭,但还有残余的族人在苦难中挣扎,等待着我去解救,给他们以重生的希望……还有苏萨娜提到的圣物,又是些什么样的宝贝?竟会为那些落魄的蛮族人惹来那么可怕的灾祸!
玛雅、公主、圣物……
这几个神秘的词汇,耀眼又高贵,如此偶然却又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我在头脑中搜索着从史书里看来的零散段落,那处迷一般消失了的热带文明似乎也曾被提到过。十六世纪,许多探险家的手记和御用总督的信札里都有过引人神往的描述。
据说,哥伦布的那次惊世赅俗的误入歧途,抵达的那座像巨大舶船一样的岛屿就是玛雅人的领地。
他与那些红皮肤的谦逊有礼的印第安人进行的简短对话和无异于敲诈的交易,就此拉开了人类史上最为漫长的一场侵略战争,当然也是最血腥最残酷的。
不过,世界的版图从此也终于完整,让人迷醉的罂粟浆液成为了欧洲人的滚滚财源……如此说来,我若真是玛雅人,那我就是新大陆最古老的智慧先民的后代了!这倒是毫无疑问的,养父对于我身事的那几句简短的交代,已经明确地向我证实了这一点。当时我还太小,本想再多问几句,养父却就此打住,后来我也试探着问过几次,他却顾左右而言它。
苏萨娜为了不让我惹得养父不高兴,一再提醒我,当着他的面那些沉年旧事是不能提的。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太敏感。
可是方才,养父那一番慷慨的道白又说得那么坚定,仿佛已经过了深思熟虑。
他打定了主意要带我回美洲去,让我认祖寻根。仅就这一点,我觉得也是应该的,但他总要向我大致介绍一下玛雅当地的情况吧?如果真像苏萨娜说的,落后蛮荒到那种程度,我回去了恐怕也只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