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4)
她望着大厅中那些跳舞的人,想起在战时她头一次到亚特兰大来时这间客厅多么华丽。
如今头顶上的枝形吊灯已不亮了,垂挂在那里,大部分棱镜已经损坏了。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而大部分光亮却来自那个宽大火炉里咝咝作响的火苗。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出灰暗的旧地板,地板已经磨得无法要了,墙上那个大裂缝,向人们宣示着围城时期这里曾落过一发炮弹,把房顶和二楼的一部分炸毁了。那张摆着糕点和酒瓶的红木餐桌,在空荡荡的餐厅里仍然居于首要地位,可是它的好些地方都划破了,正说明了它是粗陋地修理过的。那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缍形的椅子,挂在客厅正面的那些法式拱窗上的淡金色锦缎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一些带饰边的旧窗帘还留在那里,但也是补缀过的。
她以前十分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所在的地方,如今摆上了一张简陋的木条凳。她坐在木凳上,希望裙子还能凑合着让她跳舞,又可以跳舞了,这多惬意啊!不过,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僻静的壁龛里聊天,会比卷入紧张的旋舞收获大。她可以装作入迷的样子逗引他想入非非。
但音乐确实诱人。尤其当老列维哇的一声拨响斑卓琴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令时,她的脚禁不住和着乐曲打起拍子来,脚步在地板上挪动着,磨着、擦着。两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对方进进退退,旋转着将手臂连成弧形。
“老迈的老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在塔拉过了一段艰苦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看着熟悉面孔在朦胧灯光下欢笑、戏谑、说俏皮话、挑逗,那确实是件惬意的事。这使得人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光辉日子。要是她不去看那些翻改过的衣服、补过的马靴和带补丁的便鞋,要是她脑中不再浮现那些小伙子的面孔,她几乎觉得一切如旧,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过。然而她亲眼看着老年人在饭厅里用手摸索酒杯,主妇们成排地靠墙站着,年轻的舞伴们摇着,摆着,她便凄凉而惊恐地发觉一切完全变了。
他们看起来跟过去没有什么差别,但实际上不同了。这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他们又长了五岁吗?不,这不仅是时间,而且还有某些东西已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五年前,他们生活在一种安全感之中,他们在它的庇护下安逸地生活着。如今它已一去不复返,连它一同消失的还有往昔那种兴奋之情,那种欢乐和激动的感觉,也就是他们传统生活方式的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过不像他们,这使她迷惑不解。她在那里坐着,看着他们,仿佛自己是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外来者,于是她明白了,这种感觉与她同艾希礼在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冥冥中有某种东西把她排斥在外。
他们的容貌并没有多大变化,态度也没有变,可在她看来,老朋友们给她留下的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一种是经久不息的庄严,一种是没有时间性的慷慨,他们是些说话温柔,强悍而倦了的人,不知什么是失败,被伤害了还屹立不屈。他们已饱受摧残,沦为被征服领地上的公民。他们关注着自己心爱的国土,眼看它们被敌人肆意践踏。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剥夺权利,妇女惨遭污辱。
他们的那个旧世界已经彻底死亡,旧的习俗还在流传,也将继续流传,因习俗是惟一留给他们的东西。他们保持了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礼节,相互接触时那种可喜的互不见外的神情,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保护态度。男人忠于自己从小养成的那个传统,一贯讲礼貌、谦和,他们成功地形成了一种爱护妇女的风气,使她们不受任何粗暴行为的侵扰。这简直不可思议,斯佳心想,因为过去的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能感受到那种风尚,现在已所剩无几了。她们遭受过战争的烽火和灾难的折磨,也懂得了什么是恐怖、逃亡和饥饿。
然而,无论他们遭遇到什么样的情景,他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在流离失所——悲惨、凄凉、百无聊赖时仍保持忠诚、互助,像钻石一般坚贞,像水晶玻璃一般纯洁。往昔的日子一去不返,但这些人还得走自己的路,一切当作旧日子依然没变。他们还是那么可爱、悠闲,不像北方佬那样让人厌恶,他们绝不会放弃所有的传统风尚。
斯佳很清楚,她自己变了,否则她做不出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则她也不会考虑去干那种她不得不去做的勾当。然而她的坚强与他们不同,至于区别,她目前也说不清楚。也许就在于她什么都愿意去做,而当中有些事是他们至死也不愿干的吧?也许就在于他们即使没有什么希望也依然能平静地过日子,而斯佳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她无法漠视生活,她要活下去,而生活太残酷、太无情了,她那些老朋友们的高贵品质和勇气以及不屈不挠的尊严,斯佳一点也做不到,她只看到他们那种对一切采取微笑观望的倔强精神。
她望着跳得满脸兴奋的年轻绅士和太太们,心想他们会不会像她那样为种种事物所驱使,为已故的伤残的丈夫,挨饿受冻的儿女,失掉财产以及住所。不过,毫无疑问,他们也是迫于无奈啊。她了解他们的处境,知道他们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只是他们对这一切采取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而已。她在壁龛里看着客厅中的这些面孔,感觉它们只是些面具,是永远也无需拿下的极好的面具。
但是,要是他们也像她那样经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其实就是如此),那么他们还能保持这种轻快的心情吗?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来,她感到有点不耐烦。她不能像他们,她不能对这劫后的世界满不在乎。她就像一只被追猎的狐狸在拼命逃跑,想赶在被猎犬咬住之前钻进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恨起他们来,因为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以一种她绝想不到的态度看待他们所失去的东西。她恨他们,恨这些骄傲的傻瓜,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仿佛正是丧失了才引以为豪。妇女们把自己装扮得像太太,斯佳也知道她们就是太太,尽管每天都做些卑下的活儿,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尽管她穿着天鹅绒的新衣裳和有着浸香的头发,自从她同塔拉农场的红土地打上交道以后,她那优雅的风度就全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一位太太了,除非她的餐桌上摆满了银质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美味佳肴,她的马厩里有了自己的骏马和漂亮的马车,她的农场里劳动的是黑人而不是白人。
“啊,这就是区别!”她恍然大悟,长叹一声,“他们尽管穷,但仍觉得自己是太太、绅士,可我就做不到!这些傻瓜好像不明白,你没有钱根本就不是什么太太了。”
她隐隐地感到尽管他们显得那么愚蠢,但他们的态度也许是对的。爱伦要是还活着也可能会那样想的。这使得她感到十分不安。她知道自己也应该像他们那样看待生活,可是她做不到。她也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坚信这点,一个太太天生永远都是太太,即使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但她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一直听人们对北方佬嗤之以鼻,因为北方佬故作高雅是以财富而不是以教养为基础的。然而此刻,她还是感到不得不承认北方佬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做太太就得花钱。不过她知道,要是爱伦从自己的女儿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准会气昏过去。无论怎样的贫困,都不能令爱伦引以为耻。羞耻嘛!不错,这就是斯佳的感觉。她就是因为穷困,沦落到干粗活,才感到羞耻呀!
她恼怒地耸了耸肩。也许别人是对的而她错了,这些自大的傻瓜并没像她那样一门心思地朝前看,甚至不惜冒身败名裂的危险去夺回来那些已经失掉的东西。要不择手段地去捞取金钱,这对他们来说可能卑劣了一点。时世是艰难无情的,你要征服它,就得进行艰苦无情的斗争。斯佳知道他们的家族传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公然谈论金钱是再俗不过的了。当然,也有些例外的,梅里韦瑟太太做馅饼,让雷内去叫卖馅饼,休?埃尔辛可卖引火柴,托米搞起承包,就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还想开店呢!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怎样的呢?那些农场主会守着几英亩土地过穷日子。那些法官和医生会回到他们原先的职业中去等待再也不会来的主顾。而那些本来靠收入过闲逸日子的人呢?他们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境地呢?
她不会一辈子这样穷下去的,她会等待奇迹的到来的。她要闯进生活中去,攫取她所需的东西。她父亲从一个贫穷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终于挣到了塔拉那片土地。既然他能做到,他的女儿也能做到。她与这些人不同,他们曾经将一切作为赌注压在一桩根本就不会成功的事业上,而今还在心安理得地为那已丧失的事业而感到自豪,他们沉浸于过去的勇气,而她要从未来汲取勇气。而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个店铺,还有现金。只要能跟弗兰克结婚,她就拥有了那笔钱,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撑一年了。一年以后——弗兰克还能买下那个锯木厂。那时她就可以亲眼看着这城市怎样迅速发展繁荣起来。
这时,斯佳想起了战争初期瑞德说的关于他在封锁期间赚到了一笔钱的那番话,当时她没有费心思去体会那话的意思,不过现在再明白不过了,她还奇怪当时为什么那样幼稚无知而没有意识到呢。
在一种文明崩溃的时候也像它兴起时那样,有大把的金钱可以捞。
“这就是他预见到的崩溃,”她终于明白,“而且他说对了,现在还有许多的金钱等着那些不怕辛劳的人去攫取呢?”
她看到弗兰克走了过来,立刻装出一副笑脸。她可没有想过为塔拉同弗兰克结婚是否值得。她只知道,塔拉值得她去做任何事,所以她认为根本不必再去考虑。
她微笑地看着他,啜着果子汁,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红晕比任何时候都迷人。她把裙子挪了挪,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懒懒地挥动手帕,让手帕上的香水的淡淡芳香飘到他身上去。她为自己喷洒了这种香水而感到骄傲,弗兰克已经注意到了,出于一时冲动,他还在她身边悄悄地说过她红润、芬芳得像玫瑰呢。
要是他胆子再大一些就好了!他使她想到一只怯懦的棕色野兔。他要是有一点塔尔顿兄弟那样的豪爽和热情,或者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粗野无礼,那该多好啊!不过,如果他有这些,也许他就觉察出她那做作的神情。其实,他还不够了解女人,猜不透她打算干什么,这是她的幸运,但这并不能获得她对他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