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夕是在中心医院的病房里醒来的,素白的窗帘,素白的天花板。他睁开惺忪的眼,额头隐隐泛着疼。他撑起身体,每一处都仿佛是要散架般透着酸劲儿。
勉强坐起来,他盯着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头上也绑着绷带,手上插着细细的针管。他不记得失去意识前自己是这副样子。
护士端着药盘子进来,口罩帽子捂的严实,只剩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他醒了,她从容的换下药瓶子转身出去喊医生。
傅朝夕的嗓子里干涩,讲不出话来。病房门帘子紧接着被掀开,阮庆舒的身子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的,看见傅朝夕,她长久浑浊的眼睛闪着光,急切的跑到他身边,双手敷上他的脸:
“朝夕,朝夕……”呼喊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呜咽,紧接着是啼哭。
“妈……”傅朝夕的嗓子里挤出一声,拉着阮庆舒的手握在手里。他看她哭的凶,以为是喜极而泣,一边拉着她叫她放心,一边眼睛四处扫着。
“翎儿呢?”他哑着嗓子问。
停顿的声音就像漫长的黑夜。阮庆舒双手掩着脸,傅朝夕看那眼泪从指缝中轻轻流下来,重重的砸到地上,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妈,她人呢?”他扯下母亲的手,逼她痛哭的眼睛直视他。
阮庆舒再也忍不住,泪水混着呜咽声簌簌的掉,心脏剧烈收缩着,仿佛要静止一般的难受。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被泪水浸湿后干的皱巴巴的纸颤抖着交给傅朝夕。
“我只是一眼没看见她,就只是一眼没看见……”
傅朝夕苍白着脸打开纸,纸上的字被泪水浸的有些模糊,但依然是十分隽秀的字体。
朝夕
身体好些了吗?
你先不要生气,不要骂我也不要怨母亲,她的眼睛哭的时日长了,若再哭下去会出问题的。你放心,这些钱不是拿命换的,父亲不是说过:无论贵贱,命最重要。我活的很好,碰上了好的人家,邀我进门,给我钱,一方地和一口饭。
你看,我从来命好。
病好了就带着母亲离开。牧良的地上她撒了足够的眼泪,她一直坚信父亲还活着,可你我都清楚……算命的先生说你富贵多福,离开牧良你能生活的更好。
不必挂念我,我很好。
云翎
傅朝夕只觉得喉咙里泛着血气,咯吱咯吱的响,觉得眼睛酸涩的疼,闭上再睁开,豆大的眼泪就砸在纸上,晕开再晕开。
他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手臂上的针管碍事,他顾不得许多,用力扯下来,药水混着血飞溅出来。
阮庆舒吓的尖叫:“朝夕!朝夕你要做什么?”她的手死死的拽着他,傅朝夕挣扎着想要下床,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神志却清醒的很,他两只手扯着阮庆舒,声音虚弱扭曲:
“妈,她去了哪?妈,云翎去了哪?”
他不断地问,挣扎着不断地问,手背上渗出的血沿着指骨流下来。他拽着阮庆舒的胳膊,呢喃般不停的问,见她不回答,他一瞬间失了神,从床上下来,身体冲着门的方向茫然的走着。
他要去找她,她从来没有这样离开过。从前的多少年,不论他何时睁眼,他总能看到她。庭院里踢毽子的她,给他端早餐的她,晌午伏在石板上小憩的她。那么多年,如同骨血般嵌在他身体般的存在感。
这次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留下这样一张纸,什么叫不要挂念她,什么叫他离开,他离开她怎么办?她怎么真的忍心离开他。
傅朝夕心痛的厉害,他抚着心脏蹲下,眼泪掉到地上形成一圈小小的水渍,他睁开眼看着自己身上的病号服。
他人在医院里,他怎么会有钱进得了医院。傅朝夕突然苦笑起来,颤抖着肩膀,胸腔里发出痛苦的震动声。
多么可笑,她用她自己换来他的命,他傅朝夕竟然沦落到卖掉她活下去。他终于无力的双膝跪地,一下下重重的砸着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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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云翎都在熟悉环境。坊子里房间多,姑娘多,姑娘的花名也多,单单是把人名记住就花了不少时间。还有坊子的老顾客,坊子里的名人政客不少,用花轻盈的话来说,是男人总要寻欢作乐,人前风光,上了姑娘的床全都一样。
话是粗了些,但是这个理。
花轻盈好耐性,领着云翎一间间的过,从西番商铺张会长常去的亭香阁一直逛到北庭招牌月玫的邀月阁。
“坊子里不全是抛身子的姑娘,现在不一样了,不是讲究什么自由?凭手艺混口饭吃的也有。喏,月玫就是了,只唱歌不沾身。”花轻盈解释道。
她毕竟见的多了,知道云翎担心什么,这么好的女娃娃,她也不忍心真的给糟蹋了。
“但清白最重要,坊子接触的客人多,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哪家爷看上,若是娶回去当个姨太太,总不能呈个“二手货”。”她补道。
云翎一时间消化不了,只能点头如捣蒜。花轻盈也只笑笑,当她是未长全的小娃娃,有些事不能细讲。
转到二楼松阁的时候,花轻盈有意停下:“大爷你也见过了,这阁子是特地为他准备的。大爷来去自由,只为歇脚,从不叫姑娘。”
云翎看着门牌上的松字。手的热度,像是烫在心口上……
她并不是不问世事,霍晋松的名声在外,她哪里没有听过,只是她心知肚明,霍晋松不在她的世界里,他和她的世界无论画多大的圈圈都不能圈在一起。
既不相融,剔之也罢。
花轻盈问云翎会些什么,老样的东西除了,新式的云翎到记得小时候练过会儿子钢琴。那时父亲跑生意认识位留过洋的先生,家里摆了架钢琴,又弹得好极了,父亲欢喜,许了朝夕和她去学。可是没过多久,先生家就举家出国了,她只学会了几首,也算不上弹得好。
花轻盈两只眼睛放了光:“正巧,后院库房里有架存了大半年的琴。”
“我正愁如何处理了它,坊子里统共来了一位“洋疙瘩”,我当时以为来了金主,一顿好生伺候,消遣完了姑娘,就留下这么个破东西抵钱。没人会用,搁置了有些时日,你会?那就弹个曲给我听听,若是中听,索性给台子上换个新鲜!”
命人把琴架在前厅,云翎坐在椅子上,上手摸了摸,键不算新,好在音色不差,她想了想,弹首自己最喜欢的。
她抚琴开始弹奏,边弹边说:“先生以前说,这首曲子的作者叫贝多芬,曲子是献给他的女学生爱丽丝的,贝多芬认识她的时候已经40岁,而爱丽丝才14岁。贝多芬后来在相处中渐渐爱上了爱丽丝,但却始终没有告诉她,后来爱丽丝嫁给了贝多芬的朋友,而贝多芬却一生都没有结过婚。”
她的声音伴着琴声悠扬的飘满大堂。一曲终了,云翎站起身,发现坊子里的姑娘们竟然都来了。花轻盈掩着帕子擦拭眼角边的泪,闷着声音问: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说了兴许就成了。”
云翎走到花轻盈身边替她擦干泪:“大概因为贝多芬是个聋子,觉得配不上爱丽丝。”
众人大惊,媚儿问:“聋子?聋子如何写曲子?写出来也听不到多可惜。”
云翎笑笑:“又大概是因为喜欢,喜欢到骨血里,听不到又如何,在心中就好。”
众人唏嘘不已。花轻盈觉得今晚就让云翎上场,就弹这首。钢琴里里外外擦得仔细,请了学堂的洋师傅,琴键,音色仔细的校对。媚儿找了件素白金线的旗袍交给云翎。
“坊子里唱歌跳舞的衣服太花哨,这件你先应急,赶明我叫人上街给你做西式的,好歹咱也撑撑门面!”
成不成先不讲,云翎心想:总算自己还能派上些用场。
花轻盈指望着云翎带着坊子再火一把,所以声势造的极大。她是有私心的,牧良的达官贵人大抵都来过坊子,老顾客有多。云翎还小,性子沉静温婉,又知书达理。如今她能保她一时,保不准再待下去就被这坊子污了。况且,云翎的模样,现在看不出来,再过几年长开了,绝顶的美人一个。呆在坊子里岂不是可惜了,趁现在替她寻个靠山,三年五年后就能出了坊子,做个官太太总比做个“抛身子”卖艺的人好。
她这样想着也就张罗的格外起劲,半天时间,雁西路就炒得沸沸扬扬。坊子里有位出彩的姑娘要表演。
夜幕初上,媚儿和青蝶在后台眼瞅着大堂一楼二楼满满的男人。
“好家伙,过年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媚儿道。
“倒是发现几个不错的,牧良的优秀男人果真不少!”青蝶眼睛泛着光,声音都酥起来。
媚儿在一楼人群中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她睁大眼睛看的仔细,顿时开心的不能自己,手里的扇子险些戳着青蝶。
“蝶儿,姐姐我先走了,你过会儿也过来哈!”然后急匆匆的从后台绕到大堂。
青蝶掩着嘴笑的开心,喃喃自语道:“见着心上人跑得比谁都快!”
月玫在身后画完最后一笔口红,若无其事的站起身准备上台。走到青蝶身边瞟一眼台下:“这么多人!告诉小姑娘,自求多福吧!”
青蝶愣了一会儿:“自求多福?这场面当然多福!是大大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