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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茶南

最美的年华,有你

我们看惯了秋叶飘零,花儿凋谢,看惯了时光的逝去,也看惯了岁月碾过的痕迹,是不是也曾想要那细水长流的永恒,每段青春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们悲伤,我们难过,却总是把最美的笑容扬起,因为相信最美的年华,一直有你!

作者:杨雨辰

尹茶南和陆禾佟分手那天刚好也是下了雨。

阴了半个月的乐城像一屉蒸笼,把每个人蒸得汗流浃背,所有在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都能感到滞留在脚底和头顶的灼烧,以及贴在后背上湿透了的衬衫、T恤、碎花连衣裙的粘连的潮湿。年轻的女子们把头发高高地挽成一个发髻,将手中捧着的冰红豆沙牛奶吸得只剩下一颗一颗红豆,吸管被咬得扁扁的。中年的汉子干脆把上衣脱掉,赤着膀子在小店门口蹲着吃一碗红烧牛肉面,他脚边卧着一条狗,它把舌头挂在唇边,嘴角流涎。挂在树叶脉络之间的蝉鼓动着双翼,竭尽全力想把那些浮躁从身体里挥去。

尹茶南坐在大开着空调的卧室里面,啃一截一截的鸭脖子,是从楼下那家久久鸭买的,十五块,每一个骨节边缘都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肉丝。尹茶南把碎裂的骨头拼接在一起,形成一条突兀扭曲的脖子,她想象着它伸展开来,好像要诉说着什么,关于那些自缢或者梦呓般的话。有些事情,总是这样把皮撕了却在肉上展开盘根错节的疼痛。

尹茶南用十五块钱的鸭脖子把自己辣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她拿了一张纸巾胡乱在脸上蹭,结果手上的辣椒除了让她更加涕泪横流之外,又开始不停地打喷嚏。尹茶南慌忙跑到厨房拿了一支雪人冰糕就往嘴巴里面送,雪人巧克力做的眼睛化成了两道模糊的棕色泪痕。尹茶南舒了一口气,她向来都是喜欢这种彻底的感觉的。可陆禾佟却总是说她做人的方式太过于激烈决绝。

陆禾佟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夏天时空调是不大开的。但是只要尹茶南一个人在家,总会把温度调至最低的十六度,陆禾佟回来的时候皱皱眉头,拿起遥控器“嘀嘀”地一直按到二十五度。陆禾佟吃菜也是喜欢少盐,尹茶南受不了这样的清汤寡水,通常把菜炒成不同盐度的两份,分盛在两个搪瓷碗里。那两个搪瓷碗,是他们刚刚搬来的时候到一家小瓷器店买的,是一对,还分公母。尹茶南当时笑着说“它们被我们养一段时间就要成精了”。

那两只几乎每次都盛着相同菜式的搪瓷碗,其中一只终于在一次与陆禾佟的生气中,被尹茶南用力甩到大理石地板上,碎裂成那么多块,每一块都黏着还没有被刮干净的柔软米粒。陆禾佟一直没有说话,从头到尾都是尹茶南在边上歇斯底里地尖声挑衅与哭喊。她就是讨厌这样自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他总是像一个站在局外的理智的观众,还有那种洞悉一切的表情。尹茶南抓起刚刚盛好饭的碗用力向陆禾佟掷去。陆禾佟头也没有偏,碗却偏了,砸在地上。尹茶南把拖鞋踢出去,分别砸在冰箱门上和椅子上,然后她赤着脚跑到卧室,重重地把门关上,把脸埋在枕头里面。记不得多久,陆禾佟悄悄把门打开,将尹茶南的拖鞋拎到床边放下,又走出去。半晌,尹茶南穿上拖鞋,到客厅去倒水喝,看到陆禾佟坐在桌子上,把一堆碎片放在纸巾上面,纸巾被搪瓷碎片上的水打湿,粘在桃木桌子上。陆禾佟正在用强力胶水试图把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搪瓷碗的形状。尹茶南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陆禾佟的后颈里面,她从后面抱紧了他。陆禾佟总是用这样的缄默对抗她的歇斯底里。

客厅的白炽灯已经坏了一个多月了,尹茶南试过把它修好,但失败了。开始几天总是感觉别别扭扭的,后来也就习惯了,可以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一整个下午,到傍晚。很多事情都会习惯的。就像以前不习惯咖啡里面不加奶精和方糖,现在也习惯了。以前不习惯在面食里面加醋,现在也习惯了。以前不习惯在早饭之前洗一个澡,现在也习惯了。以前不习惯在睡前做一点小运动,现在也习惯了。很多很多习惯,都是在跟陆禾佟一起的时候养成的,他走了,习惯却跟不走。尹茶南的身体内根植了太多太多关于陆禾佟的习惯。

尹茶南看看客厅里面挂的表,已经五点了。她把头发挽起来束在脑后,到厕所去洗了洗脸。她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的下巴似乎比以前尖了,整个脸都更加有棱角。尹茶南把粘在腮部的碎发掖到耳朵后面,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摆出一抹微笑。

然后就是烦琐的皮肤上的操纵,从喷面部喷雾开始,然后是保湿霜、隔离霜、防晒霜、粉底。尹茶南贴着睫毛根部描眼线,眼线液不小心沾到睫毛上,凝结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打了黑色眼影的刷子软弱无力地来回在眼皮上刷,尹茶南小心翼翼地保持两个眼睛眼影的深浅度相同。睫毛夹把睫毛夹得弯翘起来,睫毛膏让睫毛看起来浓密。腮红在小塑料盒子里面碎成块状,尹茶南用手指放到小盒子里面蘸了蘸,均匀涂抹在两颊。唇彩循规蹈矩,没有超出唇线。尹茶南用一层一层的化学物质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避免素颜出现在别人面前,在众人之前戴惯了面具,再摘下来的时候总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尹茶南在六点的时候准时把防盗门扣好,从外面反锁上。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在下雨,又返回楼上拿了伞。黑底红点的雨伞,还是去年与陆禾佟一起在人民广场被一场雷阵雨困住,从附近的便利店买到的,当时尹茶南为选黑底红点还是黑底白点的图案纠结了好一会儿,她左手拿一把右手拿一把,困惑地问陆禾佟:买哪把好呢?他把两把雨伞都接过来,对服务员说:我买这两把。后来那把黑底白点的雨伞被尹茶南遗忘在某辆出租车上了,为此她自己生了一天的闷气。

雨点砸在雨伞上面发出“噼啪”的细小声响。那种来自于雨天的温润潮湿的心情,从心口到手掌,从耳根到脚趾尖,包覆了尹茶南整个人。时间久了,就连从内到外的寒冷都能习以为常。其实陆禾佟在很久以前就开始给她时间让她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了,她是演员,他却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离开。

陆禾佟已经坐在了那个靠窗的位子,雨点打在他面前的玻璃窗,广告海报被打湿呈现皱褶,贴合在玻璃上,他偏着头望着手里的咖啡,用小金属勺子在里面轻轻搅拌。尹茶南知道那一定是意大利特浓咖啡,他总是不喜欢加奶和糖,现在连她都已经习惯了那种浓度的苦。一滴细碎的雨点逆风刮过来,沾在尹茶南的睫毛上,她一眨眼睛,雨水顺着睫毛滑进眼睛里,然后冲出了眼睑,在脸颊上留下类似泪痕的轨迹。尹茶南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对着残缺的镜像,用粉扑小心地补了补妆。

“等很久了?”尹茶南摆出自己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遍的微笑,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和微笑都是经过细心计算的。

“还好,刚来一会儿。”陆禾佟依然柔软平静。他放下金属小勺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手指修长,每一颗指甲盖都像一枚被磨蚀到棱角温和的白色贝壳。

“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呢?现在仍然很忙吗?”尹茶南把折叠伞的带子理好,挂在椅子背上。

“偶尔出差吧。”陆禾佟右手食指弯成好看的形状,绕住了杯子柄。

“哦……”然后是半晌尴尬的沉默,之后,服务生适时地出现,端上了一杯热牛奶,放在尹茶南右手边。

“还好吧,你们?”尹茶南假装不经意地在这里用了倒装句。

“这是请柬。”陆禾佟拿着一张大红色的硬纸片,推到尹茶南的牛奶杯子前面。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自然得像是喝一口水。

倒是尹茶南没有料到这样的场面,她的假笑僵硬地挂在脸上。陆禾佟总是有办法能够不留余地地把她的面具连皮带肉撕扯得片甲不留。然后他就能看到她的歇斯底里。尹茶南竭尽全力想要用残破的笑容把自己的讶异、愤怒、尴尬和疼痛隐藏起来,手一抖,牛奶就从杯子口漾了出来,木质桌面上的斜痕里面嵌满了乳白色的汁液。被掀掉盔甲的尹茶南就像一只突然陷入困境的小兽,举步维艰,进退维谷。她绝望地用纸巾擦拭沾满牛奶的手指关节,就像失却了贝壳的蚌肉一样,每一粒沙子都使她痛苦不堪。

陆禾佟坐在那里依然不动声色。即使牛奶滑稽地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以及浅浅的髭须上,让他看起来像圣诞老人。尽管在周围顾客的低语声和服务生的诧异眼神里,他依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是尹茶南不可遏制地把眼泪浸透了薄薄的纸巾,眼睑像被冲溃的堤岸,泪水就从大大的决口开始不停涌出。

婚礼,在乐城大酒店如期举行。那个星期,尹茶南每天只喝几杯水,吃少量的水果,维持最基本的生命需求。她每天简单洗漱之后,把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铺一张报纸在阳台的地上,从早到晚坐在那里,一盒一盒地抽烟,看小区里的老人孩子们,夹在步伐矫健的上班的人群中,看他们匆匆上班、回家。尹茶南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漫无天际的天空找不到方向,浑浑噩噩地迷失着自己,不成人形。七天下来,就这样硬生生瘦了六斤半。

尹茶南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甚至始终都没有记清楚新娘的名字。连请柬都被她扔到过垃圾桶很多次,但每次又都重新捡回来放到桌子上。最终,还是没能扔得掉。最终,还是去了。

尹茶南穿了V字领的黑色连衣长裙,整个人呈现出了关于女人的完美曲线,领口刚好可以把骨肉分明的锁骨全都露了出来,脖子上系一条钻石吊坠项链,耳垂上的两粒珍珠把她的侧脸修饰得柔和了几分,涂了浓郁的黑色在指甲上,十朵毒花样的形状,蜿蜒在指尖。尹茶南把头发披散下来,不施粉黛。她表情肃穆庄重,不像是参加婚礼,倒像是去参加葬礼的号丧者。死的是她的爱情。

新娘看上去就是温婉贤淑的女子,腼腆内敛,眉梢眼角都是怯懦而谦卑的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牙齿像两排被海水冲刷到洁白无瑕的细碎贝壳,整齐地排列在肉红色牙床上面。这样的笑,尹茶南从来未曾拥有过,也无法企及。她浑身都带着尖刺、戾气,总是在经意或者不经意之间伤了别人或者伤了自己。

陆禾佟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领带与衬衣平整,没有一点褶皱,皮鞋擦得锃亮。他也在笑,面无表情的公式化的笑。尹茶南心口一阵钝痛,她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胸中跳动的心脏,源源不断地快速挤压着血液,循环着敲击着她,从耳膜,到胸口,到指尖。那些被黑色甲片覆盖着的肉,钝重地疼痛着。十指连心,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把面前饭桌上的一杯白酒仰脖灌进了喉咙里,唇齿间都是谷物发酵过的味道。

有很多次,尹茶南在家里,自己一个人一边听歌一边喝掉一瓶白酒。那种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状态,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尹茶南披头散发像一个疯子一样坐在地板上唱歌,睡觉,有呕吐感的时候会挣扎起来到厕所去一手扶着马桶一手抠喉呕吐。混合着胃酸的秽物从胃袋里返回到口腔,把她的喉咙灼烧得像无数根小针刺在上面,嘴角也被胃液侵蚀得红肿。陆禾佟总是会适时地出现,轻拍她的背部,递上去一块毛巾或者面纸。他说,茶南,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陆禾佟与新娘接吻的时候,用右手手掌托住她的脑后。尹茶南在一分钟之前还以为陆禾佟只有对自己才会用这样最轻柔的姿势撷取关于她的一切,就连新郎新娘接吻的时候,尹茶南半梦半醒之间还以为台上那个穿婚纱的女人是自己,一分钟之后她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变成了别人记忆里面的某段曾经,被抹去了的曾经,就变成了数字零。这个时候尹茶南忍不住想要呕吐,她循着浪漫的结婚进行曲,找到卫生间,还没走进去就在角落里吐了一地。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台上那两个人身上,尹茶南蹲下来抱着膝盖无声地哭。然后就有一只手,轻轻拍她的后背,递过来一张面纸。

尹茶南以为是陆禾佟,她惊喜地转过头去,看到的却是陌生的身材颀长的男子。她把头转回来,为自己的狼狈自己的不堪而感到羞耻,她不想让别人看到从自己身体里衍生出的秽物。尹茶南总是这样,每一次都把自己搞得像错步上前的小丑。

“你还好吧?”男子略带着温良的笑意。

“哦,我没事。”尹茶南用面纸擦拭了一下嘴角,尴尬地想要离开那一摊呕吐物。

“喝得这么猛,对身体很不好。”他说。

“嗯……”

吐过了就好多了,人也清醒了,尹茶南返回到座位上才注意到男子原来就坐自己旁边的位置上,大概是陆禾佟或者新娘的亲友。喜宴开始,男子不停地往尹茶南的碗里夹菜,浅浅的一层白米饭上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青菜虾仁和油汪汪的红烧的肉块。她没有动筷子,也没再喝酒。就连新娘挽着陆禾佟过来敬酒的时候,她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陆禾佟向尹茶南敬酒,他捏着酒杯一饮而尽,男子站起来,替尹茶南回了他一杯,之后又敬了陆禾佟一杯。新娘看陆禾佟的眼神饱含关心与疼惜。

新郎陆禾佟与他的新娘转身之后,尹茶南轻轻地站起来,捻起了提包就要离席。尹茶南看着他们的背影,终于相信那个她无时无刻不在依赖着的男人,他们的爱情,正在渐行渐远,她将要与陆禾佟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迈步的时候,她被一块突兀的地毯绊了一个趔趄,手扶住桌子,掌心粘了好几块被食客剥离开虾肉的虾壳,虾子头颅上的尖刺把她的掌纹刺出了殷红的血渍。尹茶南抚摸着受伤的手掌,黯然离场。身后是那些被快乐幸福与美好祝愿充满了的人群。

“哎,你的手机。”男子在尹茶南关上出租车门之前追了上来。

“哦,谢谢。”尹茶南接过手机,关上车门,又摇下车窗,从嘴里面生硬地挤出这两个字。她是向来不擅长道谢与道歉之类的说辞。

男子并不介意,掀了几下自己的手机,尹茶南就接到了短信,陌生号码显示的内容是:我叫顾良生。尹茶南想着大概他私下里偷偷记下了自己手机的号码。然后她笑一笑,出租车渐渐淡出了他的视界,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她的离开,眼神虔诚得像是一个朝圣的信徒。

顾良生是新娘顾乐言的同胞哥哥。侧脸弧度柔和,眼睑处有一粒小痣,牙齿洁白,手指修长干净。尹茶南想,怪不得总觉得他与新娘眉目之间有些相似的痕迹。血管里同是淌着那些安静内敛的血液,笑起来同样的温顺纯熟,大抵都属于那种性格平和内心善良静好的一类人。

一起去吃饭的时候,顾良生还是会往尹茶南的碗里夹菜,他觉得她实在是太瘦了,接近病态的纤细,接近营养不良。他说,你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被啃光的苹果核。尹茶南不以为意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缸底有少量的水,发出“嗞嗞”的灼烧声音。

“还有,以后不要抽烟了。”饭后,顾良生把尹茶南的打火机扔到路过的垃圾桶。

“哎,赔我,zippo的呢。”

“我宁愿赔你CK,DOIR,BURBERRY,ANNASUI……”

“呵呵,真是有钱人。”

他们刚好路过lavinne。尹茶南指指在橱窗里的毛绒大熊,说:送我那个好了。顾良生才绽出好看的笑。他不知道,他代替陆禾佟完成了对她的承诺。彼时,陆禾佟对尹茶南说过的,你生日时我会送你一个lavinne熊。但终究还是没能熬到她的生日。

尹茶南抱着乳白色的布熊,手指穿插于它的皮毛之间,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安全的手感。顾良生只是笑。然后尹茶南拉住他的手,仅仅几平方厘米的肌肤的接触,温暖就从顾良生的指尖蔓延到掌心,灌注到全身的皮肉。

尹茶南开始了同顾良生的恋爱。在那段时间她可以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视界变得越来越清晰。失恋造成的轻度失明状况暂时得到有效缓解,连整个世界都从黑白灰的绝望色调中被救赎成了彩色,关于红绿蓝三原色调配出的斑斓。这是件神奇的事情。也很少无故伤感与歇斯底里。于是终于开始在恢复味觉的时候,难得的到菜场去买蔬菜,卷心菜、莴苣、或者西兰花,以及水果,苹果、柚子、柠檬是用来泡蜂蜜红茶的,切成薄薄的片状,加蜂蜜腌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可以泡一杯酽茶。心情可以好到自己跑到处于隐秘角落的一个小咖啡馆,点一杯卡布基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射到一块芝士味道很浓的蛋糕上,醇厚的口感终于重新让生活变得有滋味起来。她断定陆禾佟是水,只能使她的心情与生活一味地潮湿阴暗。而顾良生是一束阳光,照暖了她如同生长在暗处的青苔般阴翳的生命。

陆禾佟敲门的时候,外面正阴着天,尹茶南收完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正在洗那只没有碎掉的搪瓷碗。刚刚用它盛了满满一碗的樱桃,她全都吃掉了,吃得指缝齿间里都嵌满了红色的汁液,白底的碗被染成了蔻丹的颜色。防盗门金属冰凉的撞击声穿破了空气的桎梏,尹茶南手一滑,搪瓷碗摔在水池里,终于破掉了。搪瓷碎片把尹茶南的手指肚划出一道裂痕,血珠像樱桃的颜色,染红了搪瓷碎片边缘。她知道陆禾佟从来不按门铃,那是她熟悉的敲门的频率。

他们依然熟悉彼此的身体,关于曲线或者柔软或者平滑的程度。他们用习惯的方式进行。

陆禾佟说:“茶南,我爱你。”

“床上说的话,不能作数的。”尹茶南笑一笑,把手边的床单抚平。

陆禾佟说:“我一直爱你。”

“那你离婚吧。”尹茶南作难陆禾佟。

沉默将两个人凝结成琥珀里面的小昆虫。或者这根本就是作茧自缚。尹茶南是知道的,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违反了游戏的规则,重新把两个人硬生生地连接在一起,结果很可能是最坏的。但他们都无法克制,关于那些飞蛾扑火的故事,他们开始了自我毁灭,用对方把自己点燃,然后心甘情愿万劫不复。

Lavinne的米色大熊被尹茶南当作枕头压在颈下,柔软的质地,让她想起顾良生的温润手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她透过他的指缝看阳光,血红色一片。顾良生把一粒葡萄塞到她的嘴巴里,整个口腔里都是水果的清新香味。尹茶南闭着眼睛摸到顾良生的脖子,她环住它,然后找到顾良生的嘴巴,轻轻咬他的嘴唇与舌尖。顾良生的嘴巴是草莓味道的。尹茶南半梦半醒之间呢喃着“禾佟,禾佟……”

“茶南,你说什么?”

尹茶南讪讪地假笑,拿开了顾良生的手,说:“我们去吃饭吧。”

尹茶南带顾良生去了一家泰国菜馆,并不出名,菜式却繁多,口味独特。吃饭的时候还有泰国的女人在台上表演泰国的民族舞蹈。她们光着脚踩在红色地毯上面,手很软,能向后弯成九十度,脸上挂着弧度最大的笑容,衣服上装饰着亮片,在灯光下鱼鳞一样耀眼。

他们在角落里坐下,刚刚打开菜单,便听到女声惊喜地叫道:“哥,你怎么也来这里吃饭。”尹茶南抬头看到陆禾佟被顾乐言挽着走过来。

“哦,茶南说这里的菜很好吃。”

“嗯,禾佟也这么说,看来应该是不错。”

陆禾佟和尹茶南心怀芥蒂地互相看了一眼。

两个心怀芥蒂的人把整顿饭吃得压抑不堪,尹茶南吃炒饭的时候误把辣椒吸进了气管,被呛得涕泪横流,接过顾良生递给她的纸巾,闷声闷气地又打喷嚏又咳嗽,尴尬不已。

“良生,送我回家吧。”尹茶南口齿不清地说。

“实在不好意思。”顾良生对陆禾佟和顾乐言抱歉地笑笑。

那天晚上,尹茶南莫名其妙地在顾良生的胸口哭得一塌糊涂,眼泪把他的衬衣揉得皱巴巴的,顾良生没有说话,只是拍着尹茶南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他是知道的,她也就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他也知道,尹茶南将要说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良生,我们分手吧。”尹茶南说。

“好好照顾自己。”顾良生抱了抱她,顿了一下,他说:“茶南,请你放过乐言好吗?”

尹茶南打了一个趔趄,坐在床上。她终于知道,顾良生是比陆禾佟更加高明的看客,他将自己融入了她的戏,尽管他早就洞晓了故事的结局。

尹茶南离开乐城的那天,也是在下雨。她订了飞往北方的机票,她想北方干燥无雨的天气也许更加适合自己。尹茶南撑着那把黑底红点的雨伞,拖着行李箱。雨伞的骨架已经有一点生锈了,尹茶南指尖沾上了红褐色的粉末,她把SIM卡从手机里面取出,折成两半,丢到路边的垃圾桶。她想着,这回,陆禾佟终于不能再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牵动她每一根神经了。于是她笑了起来。

经过Lavinne门口的时候,尹茶南看到新款式的大熊被摆在橱窗的部分,突然,眼泪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眼眶,在脸颊划下两道伤痕,又从下巴砸在地上,那声音,和雨滴的声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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