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成立农民自卫军时,规定凡是16岁至45岁的男会员都可以参加。成立的那天,男青年们持着梭镖,系着大刀,扛着鸟枪,在禾场上点名。只有14岁多的康克清站到队列里。向队长罗存定说:
“给我加个名字,我要当农军。”
“你看,我们这里站的都是男的,可你是个女孩子。”罗存定拍拍她的肩膀说,“出来吧,等成立女子军时你再来参加。”
康克清不服气了:“女孩子怎么样?女孩子就不能当兵了?北伐军里也有女兵,女兵一样打仗,你这个农军为什么不收女兵?真封建!”
对于康克清的这些话,罗存定无言以对,停了一会才说:“好!破格吸收你参加农军。”
接着,罗存定在花名册上写下了“康桂秀”3个字。
这一年,康克清被送到妇女干部训练班学习,结业后当了妇女协会的秘书和宣传员,参加巡视团到全县各处去演讲,男女平等呀,公婆不准打骂媳妇呀,丈夫不准打老婆呀,妇女要起来参加革命、自己解放自己呀!……别看她年纪小,可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些妇女们,简直听得入了神,连连点头,夸她讲得对,讲得好。
万安暴动的指挥中心罗塘湾,到处是红旗、标语,党团员、农协会、妇女会都动员起来了。男子日夜操练,准备上前线,妇女做后勤。康克清没有上前线,但却是妇女中最活跃的一个。她到兵工厂去,和乡妇女主任欧阳秀一起,走村串户地收集破铜烂铁,将妇女分成砸铁组、熬硝组、装药组,干得热火朝天。经过4次暴动,攻下了万安县城。当农军从前线回来,康克清又和妇女们组织慰劳队,开欢迎会,激发广大群众的斗争热情。
正如眼前的这条路弯曲不平一样,康克清也有感到憋气的时候。1927年4月12日以后,蒋介石、汪精卫相继叛变革命。反动势力的猖狂反扑,使万安一带也洒满了腥风血雨。白军到处屠杀人民,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积极分子都“沉下去”,即分头隐蔽起来。和养父一起藏到外婆家里的康克清,听到好多认识的人被杀害的消息。一个20多岁的女共产党员被拖到石灰桥害死,死后很久,肚里的孩子还在跳动。她听到这些,心里既难过又气愤。
由于康克清年龄小,形势稍缓和后就回到了家里。那些地痞流氓、“挨户团”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见到康克清就瞪眼睛,说些不干不净的下流话。康克清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就狠狠地顶几句,心想,你们是小河里的水站不长,我们是水底的石头冲不走。
这时候,又一件事摆到了康克清的面前,使她困扰不安。养父偷偷回到家里后,就商量着把她嫁出去,养母将她关在家里捻麻线、做鞋子,准备嫁妆。她跟在养母身后吵闹,不肯做那些东西。养母生气地说:
“你不做,到时候让你穿着蓑衣上轿!”
“看吧,也许有人上轿,没人下轿!”康克清愤愤地说。
养母听出了养女是想以死反抗,又生气又担心,抹着鼻涕眼泪说:
“我算是白疼了你一场,如今你的翅膀硬了,就不听爹娘的话了!”
康克清知道养母心疼自己,是她支持自己不裹脚。剪辫子时,养母初见到拿起棍子要打她,她就说:
“娘,别打吧!剪了发省得天天早上起来梳辫子。现在我已经剪了,你把我打死也安不上去了。”
养母又恨又爱地放下了棍子。一看到养母哭,康克清的心里酸酸的。
看到女儿没吭声,养母又说:
“这是终身大事,你一点禁忌也没有,专拣不吉利的话说。”
康克清没有说话,她不愿让养母为此生气。夜里,她偷偷找到党的一位领导同志,问:
“我现在就去当女兵行不行?”
“现在还不行。”
康克清流泪了。她哭着诉说自己的处境,最后道:
“如果家里逼我出嫁,我就只有一死!”
那位同志笑了:“死了就不能革命啦!”
“出了嫁也不能革命呀!”
“出了嫁还是能革命的。”那位同志说,“当然婚事能拖就拖,只要有机会,我们就想法让你走。”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1928年9月15日,陈毅率领一个营的红军来到罗塘湾。红军一进村子,康克清就从家里跑了出来。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跟红军走。她心里这样想着,就到处找已经当了红军的二叔,可是没有找到,又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跟生人说。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桂秀,你怎么还不出来给红军准备粮食呀?”
寻着声音看过去,见是本乡的一个熟人,就走过去问:
“你什么时候当的红军?我原来还不知道红军是些什么样的人哩!”
“什么人?还不都是自己人。”那个熟人说,“赶快去给我们整粮食呀!”
“好的。”
康克清说着就跑去找到张良、周华英等一些妇女积极分子,连当了红军的二叔家的二婶也拉上,把“挨户团”家的猪赶出来,打开地主的粮仓,搬谷子、舂米,在德声堂摆起锅灶,为红军煮饭……她一边奔忙,一边在心里想着怎样参加红军。
3天后,红军离开罗塘湾,康克清动员了张庾秀、刘桂秀、朱挺兰几个女子,一起跟到遂川县,跟着到了这里。所以,后来陈毅和她开玩笑说:
“那回要不是我把你领出来,谁知道你现在是哪家的媳妇啊!”
走着想着,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康克清看到朱挺兰走得很吃力,就挨近她的身边,说:
“把枪给我背吧。”
“不用了,我能行。”朱挺兰很倔强地回答。
康克清把她的枪硬拿过来,背到自己的背上,说:
“坚持下去,很快就到了。”
“还有多远?”刘桂秀问。
“我也不知道。”康克清说,“不过不会太远了,你看我们快到山顶了嘛!”
还没有到。仍然是山路,仍然是峭壁,仍然是竹树。队伍仍然攀登着。
又走了很长时间,太阳快落山时,才有人说:
“前面就到小井了!”
“哎呀!才到小井?”张庾秀说。
“小井就是井冈山。”
“是吗?”
人们高兴了,不由得加快脚步。
康克清大步走着。她背着枪,身上还是从家中穿来的衣服,乌黑的短发梳得很整齐。她的脚步有力,踏在山石路上,发出噔噔的响声。多么威风潇洒的游击队员!
把我康克清捆上花轿?
她还记得,他们刚在小井住下之后,朱德军长就来了,来欢迎和看望新上山的人。他穿的仍是一身灰军衣,仍是那么和蔼,仍是普通得像个农民。他笑嘻嘻地和人们握手,用一口浓重的四川话说:
“你们万安的同志吃了苦,受了国民党的压迫,死了好多人。我们这次去游击,救出一部分来了,今后还要救出更多的同志……”
人们听得很认真,似乎又想到了死在反动派刀下的同志,一时沉默了。沉默中的康克清,眼前也出现了罗天宇的形象。这位万安暴动的主要领导者,就是在对敌斗争中英勇牺牲的。可以说,他是康克清的启蒙老师,教给这位勇敢的农村姑娘许多革命道理。朱德的话,完全说到了她的心里。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毛泽东在给党中央的报告中写道:“9月红军到万安。……有80个革命农民跟随到井冈山,组织万安赤卫队。”
这之后,万安游击队与新上山的泰和赤卫队整编成万(安)泰(和)游击大队。康克清和万安农军编为第一中队,在小井住下来,担负警戒任务。此时,康克清就是下哨回来的。
虽然来到这里的时间不长,她也已经知道,在井冈山上,人们把小井和大井、上井、中井、下井合称为五井。这小井有40多户人家,组成一个分散的山村。抬头看看不远处的黄洋界,峭壁上凌空飞下一条瀑布,如素练自天而降,落入下边的龙潭。发出巨大的吼声,连续不断地传入耳膜。听说深绿色的潭水中有一种娃娃鱼,可惜她还没有看到过。
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排30多间的红军医院。房子是刚刚修建起来的,伤员们住在那里,医院旁边那块低洼的小田里。稻子已经收割,留下的稻茬在阳光里默默地站立着。是的,这里是安全的,没有地主和白军的刀枪杀来,也不用为父母亲的逼嫁而焦急不安。康克清觉得,这里新鲜、美好,甚至连空气都洁净、甜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永远跟着红军,为穷苦人打天下。
忽然,一支山歌从绿树丛中飘过来:
朱毛会师在井冈,
红军力量大又强;
不分红军三分力,
打垮江西两只羊。
寻声望去,是个年轻的后生,一副山民打扮。是砍柴的,还是打草的?
她知道,这支歌唱的是七溪岭战斗。4月底,朱德和陈毅率领南昌起义的余部和湘南农军,在宁冈砻市与毛泽东领导的部队会合,建立了红四军。一个多月之后,江西军阀杨池生、杨如轩的部队就向井冈山进攻。朱德和毛泽东研究后,率红军抢先控制了制高点望月亭和风车口等地。待敌进入有效射程内时,朱德一声令下:“打!”顿时机枪、步枪和手榴弹在敌群中开花,连续打退了敌人几次进攻。可是敌人凭着人多枪多,又组织新的进攻,占领了地势十分险要的风车口。风车口的上面就是望月亭,朱德的指挥所设在那里。在形势十分危急的时候,朱德手端机关枪纵身一跃,跳出战壕向敌人射击。敌人的子弹呼啸飞来,把朱德的八角帽打穿了两个洞,可他毫不在乎。在朱德的影响带动下,战士们奋勇杀敌,打败了杨池生和杨如轩的军队。人们欢呼胜利,编了这支山歌,歌词中的“两只羊”,就是指杨池生和杨如轩两人。
康克清回到住处,一眼就看到养父罗奇圭正在等她。她的心里不由得一惊:他怎么来了呢?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爹,你怎么来了?”康克清心里狐疑,嘴里亲热地问。罗奇圭显得很不好意思,迟迟疑疑地说:
“桂秀。跟爹回去吧。”
“跟你回去?”康克清虽然早已预料到养父的来意,但此刻还是十分吃惊,“我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能跟你回去呢!”
罗奇圭嗫嚅着说:“你不回去,挨户团要杀我的。”
望着养父的面孔,康克清的心里很难受。她太熟悉站在面前的这个农民了,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劳动,还是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不得不在农闲时到四乡去唱采茶戏。在大革命的洪流中,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区农会的主席,可头脑里还存留着许许多多旧的观念。他组织和号召别人去上夜校,却不准自己的养女去,说“这么大的妹子,站起来比老师还高,整天在外面跑,人家会笑话的。”养女一再坚持,他宁肯把课本带回家来自己教,也不让养女到夜校里去。
康克清还记得,一次听说红军要到村里。一大早,养父就出去了,临走时嘱咐养母,要在红军进村后把养女藏起来。红军来的时候,康克清故意将笼子里的鸡放出去,往大路上轰,她边追边喊:“妈妈,鸡都跑啦!”养母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又赶鸡又赶女儿。慌乱中,她把康克清推进了别人的家里。康克清没办法,只好趴在窗洞里看着红军走过去。
在“沉下去”的那些日子,养父是没有动摇的,现在为什么害怕了呢?是不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康克清耐心地解释说:
“爹,我无论如何不能回去!你想想,我不回去,挨户团要杀只能杀你一个;我要回去,咱们两个都得被杀。难道你忍心看着女儿被他们杀害吗?”
这个道理,罗奇圭是懂得的,他来找养女的真正目的,并不在这里。对于反动派的威吓,他不害怕,可有一件事他是没有办法的。沉默了一会,他说:
“你婆家要人,再说,那200块大洋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康克清的心里立即升起一团怒火,两道眉毛间皱起一个疙瘩。她心想:爹爹呀,你太糊涂了,我早就反对你们这样做,你还是做了。妈妈是怕我东奔西跑有风险不放心,对我说“你也这么大了,总不能在爹娘身边过一辈子。女人嘛,就是嫁个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你应该懂得我说的话呀!我的婚事你不用操心,我自己会作主,革命的道路我走定了,谁也拦我不住。
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幕。一天,她从外面回到家,见屋里坐着媒婆和一个小伙子,桌上摆着贴了红纸的酒、肉、糕、饼等礼物,就问:
“这是怎么回事?”
养母笑着说:“妹子,今天给你订亲,这是喜事,你要高兴。”
那个媒婆也凑过来说:“贺喜!贺喜!”
康克清生气了,指着媒婆说:
“你贺什么喜,赶快给我滚出去!我的事不要别人管,我自己会作主。”
养母气得浑身发抖,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鼻涕说:
“你哪里借来这么大的胆子,爹娘的话也不听了。”
媒婆更是火上浇油:“你家收了人家的彩礼,不去,到时把你捆上轿。”
“捆我?”康克清对媒婆吼道:“我就是带头反对包办婚姻的,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她说完走出家门,找来一伙同伴,把媒婆批斗一番轰了出去。虽然她以后总听到养父母逼她出嫁,可现在才知道,不但给她订了婚,还收了人家200块大洋。她沉下脸说:
“至于那200块大洋,我不管!我要留在这里,跟着红军,跟着毛委员和朱军长干革命!”
语气是果断的,决心是坚定的。罗奇圭沉默了。是自觉理屈?是养女的道理说服了他?还是感到无可奈何?他轻轻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养父没有再说什么,康克清明白老人的心里是很矛盾的,进一步说:
“我宁死也不回头了!如果您同意我的话,我一辈子记得您的养育之恩。”
随后,她找人借了两块大洋,送养父下了山。
送走养父,康克清回到住处。张庾秀、刘桂秀、朱挺兰等女伴说:
“康克清,你是怎样把你爹给说服了的?”
“要坚决,不要怕!”康克清说:“如果你什么都怕,那就一辈子受人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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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井冈山,天气很寒冷。夜间,树枝和草叶上有寒霜凝聚。红军和赤卫队员们身穿单衣,冷风吹来,冻得浑身发抖。人们吃的是红米饭、南瓜汤,睡觉时铺的是稻草,盖的还是稻草。
这些,对康克清这个农家出身的苦妹子,都是不在乎的。她置身在欢乐的集体之中,被人民和妇女彻底解放的信念鼓舞着,感到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特别是她听说毛委员和朱军长也和战士们吃一样的伙食尾子,心里更加感到这里确实是穷苦人的天下。
康克清和彭儒住在一起。彭儒是衡阳第三女子师范的学生,参加湘南暴动后与二哥彭琦、二嫂吴仲廉等参加红军,走上井冈山的。她俩住在一起,如同亲姐妹一般。彭儒虽然比康克清的年龄小,但知道的事情多,她讲湘南暴动,讲湘南失败,讲她的叔伯哥哥彭晒,姐姐彭癊、彭娟在耒水桥上被冲散牺牲,讲湘赣边界党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使康克清感到既羡慕又新鲜。
一天,陈正人突然来到她们住的地方。他曾到罗奇圭家里去过,认识康克清。康克清以为陈正人是来找自己有事情,可陈正人和她打过招呼后就去找彭儒了,两个人谈得十分亲密。康克清开始觉得奇怪,慢慢地看出了其中的奥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正人笑着说:“我们两天前已经结婚了。”
湘南失败后,彭儒被派到遂川县搞宣传工作,在那里认识了遂川县委书记陈正人。回井冈山后,彭儒又被分配到湘赣边界特委做妇女工作,陈正人是特委的副书记。有一天,彭儒收到陈正人的一封信,表达了对她的感情。信是用文言文写的,彭儒看不大懂,就去找贺子珍和吴仲廉商量。吴仲廉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说:
“这个人很不错。人家写信你不回,人家来你又跑掉,这怎么行呢?你回他一封信吧!”
“这种信怎么写呀?”彭儒不好意思地说。
贺子珍极力赞成:“应该回信,仲廉帮助你嘛!”
“好!”吴仲廉满口答应,当即替彭儒起草了回信……
这些康克清当然不知道,她装着生气的样子,轻轻地打了彭儒一下:
“你这个小鬼,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怕我要喜酒喝呀!”
彭儒的脸红了。
陈正人说:“我们正准备办一桌喜酒呢,陈毅、宋任穷、杨至成、彭琦、吴仲廉都来,到时候你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