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银执意要搬入西山顶端那幢水泥建筑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白良木坚决不同意皱着眉乞求他的父亲留下,章花如若无其事地喊着白奇遇的小名,她细长的声音与时下凝重的气氛一点也协调不起来。
章花如说:“白白,快点!我们去南山峪掰棒子,这就去!”
章花如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还未挪移之际又匆忙回了一下首,又说了几句很重要的话,“爹非要去那里,那就去!那里太阳落山黄昏后晚风吹来没有蚊子很是凉快!”
这些话总算给僵持不下的父子留足了下台的机会。白良木也不再为被旁人说“赶老父亲走”那样的闲话而再强作挽留。白金银也终于赶在秋日黄昏最末一缕斜阳还未落山之际搬入那幢圆形的水泥屋子。
白金银与白奇遇家恩怨可上溯十年,那年白金银的狗友___这是章花如总结概括的话____辛瘸子风尘仆仆地从北方赶来,他握着白金银的手先是老泪纵横后又欢笑似孩童,中间还不忘环视庭院四周,夸奖鸡斗志昂扬,表扬羊精瘦干练,再要奉承牛狗时被被白金银利落地制止。
白金银说:“瘸子兄弟,好好好,在这里多待两天,你所点到的都有份。”
辛瘸子下榻了十天,腐败了十天,灭了四只鸡毁了两只羊,一时间弄得这一方天地血雨腥风;以至于以后的许多年间白家的畜牲们总是心事重重,每每见到瘸腿的人就惶恐。
这件事被好事的白奇遇当做大事在家志里完整地记录下来:某年某月某日中国人民辛山货光临吾家,住十天吃两羊四鸡…
“吃我的谷子还我的米。”白金银总把一些看似复杂的事情说的简单明了,仔细琢磨这话还真有些意思。
他脸上带着笑极其平常地看着食肉动物,又以兄长的口味极其诚恳地说:“瘸子兄弟,我这几个儿全归你了。”
瘸子正握一把小刀土匪样的剔着羊腿旮旯上的肉,随着满嘴的羊膳气飘荡出来的全是些豪言壮语:“大哥,行行行!完全行!别说您杀鸡宰羊这么厚待我,就是您让我就着西北风灌凉水,也没得说!大哥,二一添作五,咱对半分。”
白良栋、白良树跟着瘸子走了,几年后他们开着大车小车衣锦还乡。看着红光满面生动活泼的脸,白良木、章花如再也忍不住了,她们再也不愿过一年吃不上几回肉的日子了,她们苦苦哀求白金银。
其间吴玉琪的二叔吴福禄也正确地利用了白金银和瘸子的关系成功地做到了市际跨越。
白金银始终没让白良木走,他认为这片土地上的这个家不应就此中断人烟。“如果你们也走了,几年之后我再死了,这里就再没我们白家的气息。”白金银自言自语说这些话时,泪总是优先从他深陷的眼窝向外流。
章花如认为,不但是章花如,白良木明白后也这么认为,开始白奇遇并不介意,但当巧丽,他的堂姐,把咀嚼了一万遍的口香糖吹出一个圆圆的大泡向他显摆时,白奇遇也这么认真地认为,真是历经悲欢人世沧桑啊,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联合起来集体认为:是白金银一手阻挡了他们家的远大前程。
白良木碍于嫡系亲属的情面不好意思把态度全流露出来,就把机会让了出来。白奇遇没有母亲虽是指桑骂槐,但却心平气和而且还句句切中要害。
但白金银坐在圆形的水泥屋子的二楼抚摸他心爱白白再叫白白时,白奇遇有些不耐烦的说:“您能不叫我白白吗,我叫白奇遇,不能和您那白白一起论的!”
白金银威严的目光凝成一束耀眼的光射出,“你不要像你娘那样!”刚说出这句话老人家就后悔了,一个劲地摇头叹气。白奇遇知道爷爷是怕他在母亲面前添油加醋地把这句话发扬光大。这句画龙点睛的话若被母亲充分发挥开来,那前时的过节、现实的惆怅、未来的无望全会因这句话而波澜壮阔。
“爷爷,我白白能带这白白出去玩吗?”白奇遇抓住千载难逢的时机语气极其柔和地要求。
见老头犹豫,白奇遇更像表白自己不是搬弄是非的小人,又以极其诚恳的语气要挟:“我是不跟娘说那些话的。”说完他心里就乐开了花,白金银想妥协时眼睛总是先一眨,虽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但还是被精明的白奇遇窥个透彻。
白金银终于肯放手他余生的至爱且无奈地道:“外面冰天雪地千万不要松了手啊!”
白金银千叮咛万嘱托的话令白奇遇心酸。
五十年前,白金银在北山的山凹林密处弄得一雪白雪白的狐狸,那时年轻的白金银牵着那只雪白的狐狸在那个雪花飘飞的黄昏碰上了谢千姿。尘世间所有的际遇都相逢在偶然的邂逅里。白金银、谢千姿还有那只雪白雪白的狐狸矗立在冰天雪地的黄昏演绎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旷世佳境。
五十年前的乱世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平常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白金银选择举起一块石头扣在汪阿章的头上。五十年前的汪阿章拥有这个村落百分之六十的土地,他富裕的同时还时常琢磨别人家的女人女儿。
白金银用的劲太大了,阿章倒地后就再没有醒来。从此白金银遁迹山林拿刀动枪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白奇遇问白金银:“爷爷,说实话,您老到底是不是土匪?”
白金银道:“三四十年代此处遍地是,日本人、国民党、皇协军、土匪厮混在此,乱了套了!”
白奇遇问:“你是哪部分的?是不是正规军的干活?”
“那就是正规部队!”白金银很自豪地道,“除了日本我哪部分都混过。”
白金银当土匪时被****收编当****时被人民军收编当人民军时被美军收编。白奇遇问收编是不是就是被俘虏就像电影说的“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的那种。白金银说不全是里面说法很多大致可分被俘、投诚、起义三种越向后境界越高。
金圣叹曾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是逐次递升的三种层次,不知二者有没有关联。
白金银道打仗不是吟诗唱歌耍风雅打仗是要死人的刚刚还好好的人说不定一颗子弹过来就只能顺着黄泉路去了。
有一年吃年夜饭,白金银喝酒喝得高兴,人们提起辛瘸子。他说五零年前的辛瘸子并不瘸,抗美援朝时一颗大号的子弹呼啸着横穿他的小腿,把他身后的石块都崩碎了;此人也忒狠,杀人从不眨眼;他从不忌讳人们叫他瘸子,他常恨那颗子弹为什么不穿越那只已经受过伤而且是早已不甚明亮的眼睛。如果被那么大号的子弹穿越了,那这眼就彻底弃明投暗了;再剃个光头,眉下斜挂一款红布,人称独眼龙,还是红色的,那有多气派。
白奇遇问:“打仗很气派吧,端着枪,指谁是谁,让谁死谁死。”
白金银微笑着叹气。
从朝鲜归来,白金银过着极不平静的生活;被人问讯,自我交代;被人揭发,互相帮助;白金银哀叹人生真******不多彩。六十年代被文攻武斗,恐惶心急、形骸共瘦,最后自愿赤条条地辱归故里。
白金银开荒种田,跟他混的牛雄悍强壮,他调教的驴精致干练。村领导常夸白老头你真能干。白金银这个饲养员只是在烟雾缭绕中微微一笑。
联产承包责任制强势推行,汪姓人家认为风云将变。依仗人多分到的地多,在分田大会上大叫大嚷。解放前的形态偶现一瞥。
沧海横流桑田变泽,偌大的场院那偌大的一片人群都噤若寒蝉。
白金银从静寂的人群中静静地走过,那一刻就像慈祥的谢千姿牵了他的手走在白雪飘飘的北国。“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很平静地问。
那人回头望了望并肩而立的三个弟兄底气十足地说:“不想干什么!政府又分地了,按人分,他们人多分到的地当然多,以后他们人更多分到的地也会更多。”
白金银不愧是土匪出身的职业军人,身形微躬的同时右掌炮弹般轰出。那人抱头倒地哀恸着打滚。白金银朝他滚动的身躯很平静地说:“现在就是现在,记住了,和以前不一样的。”
白金银渐渐地老了,他拄一根弯曲的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在满是苔藓的青石路。白良栋扶他,被他推出很远。他看不起他那样的警察,他曾要求白良栋震慑一下霸气十足的阿驴。但白良栋见到阿驴总是满脸堆笑,温馨的笑容融洽在他们的警匪一家里。
白金银道:“你!警察!给我滚!”
白良栋劝不要发那么大的火,他说时代变了人的观念也要变,现在是法制社会要讲求证据,不能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下黑石头,再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不愿加班干私活。
白奇遇也看不起白良栋那样的警察。当白良栋提溜着大包小包向外走时,他说:“唉!你看过某某警匪片吗?上头有一警察一米六的个一百九十多斤,撵一个精瘦精瘦的贼,跑不动了只好滚!”
除了白金银表扬很形象外,其余的人都对横眉冷目,白良木甚至重新拿起了抽驴的皮鞭,在他的第二个动作实施之前,白金银的朽木拐杖已指向他的眉头。白奇遇怕事情闹大最终倒霉的还是自个,他嬉皮笑脸地请求人们息怒。
白金银哀叹家门不幸,最值得期盼的白良木,只知开荒种田;次值得期盼的白良栋,见到坏人比见了亲人还亲;白梁更不是样子,心总不着家,总想念着村里某个漂亮的娘们。白良树对女人倒不是很感兴趣,他关注的永远是大把大把的钱。
白奇遇是白金银余生的安慰。白金银总说就俺奇遇是好样的,白奇遇的确是好样的,见到霸气十足的阿驴他会怒目而视,阿驴走远了,他还会倒抽一下鼻腔冲那远去的背影抛一口带着鼻涕的浓痰然后小声喊着阿驴的名字同时用脚把这口浓痰搓失在尘埃里。
白金银道:“你还小,这就足够了。”
白奇遇扶白金银走向那幢二层二室没厅的圆形建筑物,这幢水泥屋是许多年前这个村落的中国人为日本人修建的,时年十几岁的白金银被迫参与了这个村落有史以来最浩大的工程。
1938年日本人横扫晋冀鲁豫期间,此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片生机。
此村落自东周春秋时就有人烟,繁衍至公元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几千年间唯一接触的外国人就是这一茬日本人,为首一光头日本人突兀人群双手握刀嘴里唔里哇啦。
不过,几年后这里就萧条了,光头日本人身首异处。事情是白金银做的,当耗尽所有的子弹,日本人举起了利刃,刀锋闪过鲜血涂满白金银的脸。白金银倒提铡刀任鲜血顺流而下。
日本人的利刃在瑟瑟秋风里飞舞,那是令人胆寒心惊的利刃啊!那是饱蘸多少亲人鲜血的利刃啊!最终要由白金银去了结。当日本人的利刃卡在白金银的肋骨,一切都已结束,门扇大小的铡刀从空中滑落,天地间飞溅起绚烂的花。
白奇遇不知道他的爷爷为什么没有成为抗日的英雄,就和村里的辛老头一样月月拿着退休金,日日吃香喝辣,有时还会在夜幕的掩护下对一群人讲那年那月那些事。
白金银道:“呸!屁!驴屎!一辈子的滑头,他能干什么?他干过什么?他杀过日本人吗?他开过重机枪吗?他见过迫击炮吗?就知道******拍马溜须,一辈子干不完的事业!”
白金银是一个非常顽固也可以说是非常执着的人,他那桀骜不屈的心绪永远沉湎于矢志追寻的情怀。
但白金银的成分实在太复杂,其集土匪****战俘于一身。
阅尽历史满目琳琅,胡阿头搬进了县城住上了四室两厅的楼房,每年的八月一、十月一总有人们提礼物庆贺说为了革命事业胡老您辛苦了。
白金银始终愿意住进那幢圆形的水泥屋子,许多年后白奇遇才明白,那不是因为白金银亲手建造而要在若干年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去居住那么的简单。许多年前的意气风发早已随风而逝,只留下这圆形的水泥屋依旧追风逐雨。
又是一个雨后昏昏的黄昏,白金银端坐在二楼的石凳上抽着烟,烟雾缭绕的墙上挂着的是谢千姿那一张永远慈祥俊秀悠悠的脸。
瑟瑟秋风又起,也罢,就让白金银端坐在那里吧,就让他老人家那摇曳不定的风烛残年永远蔓延在过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