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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暗涛

江南首富这称号果然毫不夸张,傅家大宅虽是祖宅,但灰墙、青瓦、雕梁、玉栋,亭台楼阁有一道道精致的小桥连接,分别通向五处,共由厅堂、松苑、净斋、女院和清秋苑这五个部分组成。窄小径而宽池塘,鹅卵石满布,叮咚作响的流水溅湿了山石,浮面的荷花随之飘摇,别样宁静唯美!

闻着花香,孟菁慕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是春天了。

因为赶回江南时受了风寒,除了第一日回来时匆匆见了孟绍蓉一面,接下来自己便已是卧床数日。屋子里暖烘烘的,舒服得让她昏昏欲睡……

傅玄珞从外面回来,无声的走来,看着她熟睡无忧的模样,心里便放心了;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放纵自己的感情,亲昵地抚摸她的眉她的脸,想着她醒着时的明眸善睐,却也哀愁满载,明明没有说一个字,一双眸却胜过千言万语。

当她醒过来时,已过了晚膳的时间。

屋里灯火微暗,傅玄珞的影子在墙面上隐隐约约,偶尔还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姐——”姐夫二字突然堵在嘴边,她这才想起自成亲以来,自己对他的称呼只有“你”这个字。相公二字她难以启口,若直唤他名字也显得对他不尊重,唉,苦恼极了。

“醒了。”倒是傅玄珞发现她醒了,主动地走过来,宽厚的大掌握住她搁在被子上的手,“饿了吧,我让丫鬟送膳来。”

“你……你是不是该去去绍蓉那里?”这样要求尽管心里有疙瘩,但她不得不做好自己的本分,总不能太欺负孟绍蓉。

“……你要我去?”

“不应该吗?”不晓得他和孟绍蓉是如何相处的,但是,为何自己出于好心的提议,竟会引来他这么恐怖的眼神?

“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推开我吗?”

“你误会了——”

怒火莫名其妙的一触即发:“我没误会!别以为我不知道,成亲至今,你对我不是疏离恭敬就是小心翼翼,仿佛我是蛮不讲理的人!而且你从没唤过我名字一回,更吝啬一声夫君或相公的称呼!你从没主动关心过我!”

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那双鹰目燃起了熊熊烈火:“我……我很抱歉……我只是还不习惯。”

还是这句话!他最痛恨的就是这一句!

“只是单纯的不习惯吗?我们成亲至今多久了,你告诉我你还要多长的时间去习惯我适应我!你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距离,只差没明显的把我推开,关于我的一切从不过问半句;明明很在意孟绍蓉的存在,却假装能接受,自欺欺人!只要你愿意问我,难道我会欺瞒你么!”

“……对不起。”

“够了!我不要你的委曲求全,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我说过,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我再也不能忍受你死气沉沉的样子了!”

自己无言的抗拒总算是奏效了,他会如何呢?孟菁慕悲凉的发现,自己原来等的就是这一刻——契约性的二嫁,她心如死水,不奢求丈夫的宠爱,而且是打心底的希望他远离自己。太害怕被伤害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宋罡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自嘲一笑,如今的自己面目可憎,连自己都唾弃了。

“……你想如何?”

静默地瞅着她半会儿,然后,他冷酷的脸上露出几分恶意和讥笑:“向孟家追讨五万两——你觉得如何?”

“卑鄙!”要不是自己病弱无力,她绝对会赏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虽说那五万两是聘金,但要说是债务也是可以的;孟家有老有少有主有仆,你说,要是没了银子,得卖了孟宅还债,那十来人流离失所。你看——”

“……得罪你的是我,要报复冲我来就好了,别为难孟家!”

“你以为你足以担当得起吗!”

“我……”咽下一口委屈和愤怒,她沉寂了一会儿才喏喏的开口,“你想怎样?”

“……听那位岳母大人说过,你很爱自由,甚至不惜离家出走?”原话出于孟夫人之口当然不是如此。

“……是。”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不情愿嫁我为妻的……”傅玄珞一字一顿,莫名地说得教她心慌,“你想要自由也不是不行,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乖乖的端着笑脸待在傅家,而是帮我管账,若你能在一年内为我净赚五万两银子,我就放你自由。当然,我是很大方的,你不必担心盘缠的事,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为你打点妥当。”

“自由?你的意思是……”

“顾及你的名声,我会对外宣称你是病逝的,这样你就可以离开傅家,自由自在了。”

“离开傅家”这四个字如雷贯顶,震得孟菁慕头晕目眩!瞪着他,久久不能平伏心情——难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吗?这么些年来,自己要的,就是争取自由的能力!傅玄珞开出的条件,多么吸引啊!若真可以离开,自己甚至不用担心未来的容身之处,不用担心盘缠,爱去哪里都可以!

“……你的承诺……当真?”

“绝无虚言。”

动力和冲力一涌而上,不知哪来的勇气,孟菁慕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后者:“……我绝对为你挣回五万两银子!”

“别忘了,你只有一年的时间,逾时作废。”

像是害怕他反悔,孟菁慕飞快的答应了:“好!”

生意的学问,孟菁慕可谓一窍不通,然而已夸下海口,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蛮干。

不是自己小心眼,但孟菁慕真的察觉是某人有心刁难。

他是个可怕的人,不在于外露的凶恶,而是在于举手投足。傅玄珞尽管没有口出恶言,但他只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将讥笑和轻视二者展露得淋漓尽致,无形胜有形,孟菁慕觉得自己早就在他眼皮底下死了几百回。

无精打采,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手捧沉重的账簿,这都是自己今日必须完成的任务。该怪傅玄珞手不留情么?不,他这样的为难,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心,但自己初出茅庐,方知学海无涯,让她茫然无措了。

挑灯夜战,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掀着账簿,恍若星罗棋布的字句,孟菁慕不是没看懂的困惑,就是百无聊赖的困顿;时至二更,她已经窝在案桌上睡着了。

这时,傅玄珞才能卸下一副冷酷的伪装,对她的执拗和傲气叹息。

“明明不擅长,为何就是不放弃……”

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嗜睡的她没被惊醒半分,反而更往他的胸膛依偎去,温暖得让她不自觉呓语几声。傅玄珞瞅见了,心里软了一片,终究只有她能让自己如此。

“大少,少夫人……”守在门外的傅正怔了怔。

“只是睡着了。”他的声音很轻,即使明知不太可能吵醒她。

“……大少,何苦继续这样的困局呢?少夫人不会明白的,大少还是收手吧。”傅正被弄糊涂了,明明是舍不得,为何主子还执意恶整少夫人?甚至还提出那样荒谬的协议,“大少有没有想过,要是少夫人在期限里赚够了五万两,届时,难道大少真的就遵守诺言?”

“你觉得她可以做到?”

“少夫人虽是一介女流,但有一股韧劲和一份沉静的心思,只要开窍,管账经商的能力,绝对可独当一面。”

傅正所言,亦是傅玄珞所想。

正是他的担忧和害怕,促使自己对她的故意为难,每每察觉她似乎快领悟到要诀了,自己会慌乱,故意指了个错误的方向,让她陷入困局。过后,他总会后悔,也心慌;生怕她知道自己这样卑劣的心思——会唾弃他这样的行为。但他就是无法自控的一次又一次……

“我只是想让她转移心思,不再那么专注在我们的关系上……只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拉近与她的距离,让她忘却所有忧伤……若非——若非是孟家福所累……我绝不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大少,往事成烟啊。”傅正规劝,自己亦不忍心主子深陷往事不能自拔。

傅玄珞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抱着她回到清秋苑。

他何尝不想任往事成烟,苦苦纠结是多么的酸涩,但他还不能,因为自己与她的关系还没好起来,自己与孟家福的心结尚未完全解开。天晓得,这样的捅不破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翌日醒来,孟菁慕才惊觉已将近午时。

在屋里静声打扫的丫鬟瞧见她拨开床帘了,立即迎过来:“夫人,梳洗水都准备好了。”

“……大少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临时有事去了县里,今晚大概是赶不回来了。”

“他有没有交代什么?”

“没有,夫人今日要出铺子吗?奴婢备车去。”

孟菁慕摸了摸另一半床被,蓦地想起什么:“不必了,今日——我想去一趟女院。”

“夫人要去见夫人?不,我的意思是大夫人……”可怜丫鬟舌头都打结了,毕竟两位夫人都是元配的身份,还是亲姐妹,称呼起来是怪别扭的。

“你先去女院通报一声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然而,当孟菁慕走进女院了,心里又患得患失起来,不禁要问自己,面对孟绍蓉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

只是,当她看到女院里的亭台楼阁,每一厅一堂都是那么精美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个院子大概是傅家最奢华的地方,也是最能体现所谓家财万贯的了。

“小妹可来了,难得的贵客啊!”水榭里,但见倚在美人栏上的孟绍蓉笑靥如花,金缕滚边的华服,色艳如怒放的牡丹,娇贵而冶艳,贵夫人的派头一展无遗。

孟菁慕姿态娴雅静谧,姐妹两人,如此截然不同,却是同嫁一人。想罢,她暗自自嘲一笑,不由得有几分轻视自己的意味。

“身子抱恙数日没能亲自来向姐姐请安,是我礼数不周,请见谅。”

“请坐吧,尝尝这壶好茶,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人就可以喝到的。”孟绍蓉无意似有意,嗔笑得宜的小脸好不快意,用金漆蓝釉瓷的茶碗斟了八分满的茶递给她,“观汤色闻茶香,而后才轻啄浅尝,品茗其幽——哟,瞧我这张嘴,就是说不停,说到这样的平常雅事,妹妹你哪需要我这样多费唇舌的。”

孟菁慕纹丝不动,对她的明褒暗贬波澜不兴,只是盯着这个价值不菲的瓷碗看,还有石桌上那一壶三杯,这一套茶具的价值绝不会低于五千两。傅家虽是大富大贵,但自己从未见傅玄珞如此奢侈过,怎么倒是孟绍蓉有如此的待遇?

“如何?”

“苦尽甘来,很不错的茶。”孟菁慕不卑不亢,如实道来。

“可不就是有缘人才品得出这味道,瞧这茶,我是不太懂欣赏,但是苦尽甘来的滋味不正如小妹你波折的人生;虽说从前遇人不淑错嫁负心汉,苦熬三年来到如今,还不是幸运的嫁进傅家,让咱们的姐妹情谊得以延续!你看,这就是天意,人的福与祸都是命中注定的!”孟绍蓉笑容可掬,话语却难掩刻薄与挑衅,就连伺候在旁的丫鬟们都听出她指桑骂槐的潜在意思,而且还在她这样得故意下,将孟菁慕曾被休弃的私事摊在众目睽睽之下。

孟菁慕是有几分不悦,但没有流露出丝毫难堪或羞惭的神色,并非如孟绍蓉所愿。

“想不到姐姐也懂禅了,一句句的说得头头是道,确实啊,人生如茶,好茶便是先苦后甘;不过姐姐或许不知道,有一些坏茶却是先甘后苦的,不懂茶的人,是不会分辨的。”笑语淡淡,孟菁慕毫不示弱的还击,指的就是她从未受过挫折的人生,让孟绍蓉瞬间变了怒色。

“妹妹,好大的脾气啊,别以为进了傅家的门就可以与我平起平坐了,要知道你的分寸!再说了,你们新婚才多久啊,傅爷如今就已对你不冷不热的,你以为,从今往后,你能有多富贵风光的日子过?”孟绍蓉一字一语无不威吓欺压,冷漠的笑容如锥心的冰刺。

她心有不甘,想必就算深居女院,享尽珍馐百味,养尊处优,也难躲蜚短流长的刺激和伤害;孟菁慕静默地瞅着她,任由她恣意怒骂,因为理解,所以她可以容忍这样的言语伤害——毕竟真的能令自己悲伤的事和话,她早就已经从大娘那里领教过了。

“你以为,这些话就可以让我难过、悲伤?”孟菁慕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仿佛在嘲笑她如孩童的幼稚行为。

“你——傅爷。”孟绍蓉变脸的速度快比电闪,前一刻的狰狞,此时已是温柔娇媚。如此看来,她的确很在乎自己在傅玄珞面前的形象。

孟菁慕与他的视线对上,忽然眸光一闪,她也故意漾出一朵千娇百媚的笑容,柔声道:“相公,喝口茶吧,这可是姐姐特意用来招待我的。”体贴地端着茶到他唇边,伺候得无微不至,态度也亲昵密切。

无视孟绍蓉的瞠目结舌,因嫉妒而怒红的双瞳;就在孟菁慕别扭着快要装不下去之际,傅玄珞就着她的纤纤素手,缓缓地将杯中茶饮尽。

她如愿地让孟绍蓉嫉妒了,但是,快意一时,她才发现自己开心不起来,看着傅玄珞——被自己利用来报复姐姐的他,这一刻,她虚弱一笑,内心不住轻蔑自己的所作所为……

傅玄珞双目如鹰準霍住她,深邃的眼神看不透思绪,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向孟绍蓉告辞,然后转身离开。那孤零单薄的身子,失魂落魄,微乎其微的颤抖着,春寒陡峭,冷风拂过她的云鬓,撩起几缕青丝,感觉是那样的沉重失落……

“傅爷,我让厨子准备你爱的酒菜,今日,就留下来吧。”玉葱的手搭在他的臂弯上,孟绍蓉巧笑倩兮,移步靠近他,但下一刻,傅玄珞推开了她。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吧。”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不过的语气;冷冷的,就像他此刻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当然。”她不自觉心虚地嗫嚅。

“最好如此,孟绍蓉,别再有下一次了。”冷漠地迈步离开,徒留如风而逝的痕迹。

孟菁慕几乎是跑着离开女院的——不,应该说她是跑着要离开傅玄珞,至少离开他的视线之中!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心眼竟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不该是自己的本性会做的事;以本伤人,这并非是她的修养和原则所允许的!但刚才,她却做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面目可憎且心机可怕的女人?就像孟夫人——自己这一辈子最厌恶的女人!

“……菁慕——菁慕!”

急促而紧绷的呼喊,傅玄珞追了上来,双手抱住了她,硬是板过她的身子来面对自己。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承载了她的泪水,承载了她的哀愁。

“怎么哭了……”他低声问,仿佛害怕自己的嗓门会吓坏她,此刻的她太虚弱了,不只是身子,更重要的是心灵。

“……对不起……我太坏了……对不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一昧的哭着忏悔,请求宽恕自己堕落的灵魂。她一直把自己的道德观摆在最高的位置,以最严格的原则来规范自己所有言行,稍有越距,就会羞愧不已,自我鞭笞。脆弱的心,总是那样小心翼翼,每一根神经都似紧绷的弦,日复一日,那般的肃然苛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会变成像大娘那样可怕的女人!总是想着怎么去伤害算计别人……可恨也可悲……就是……现在的我啊!”

“菁慕,看着我!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累了……”

傅玄珞坚定地捧起她的脸,他字字恳切,柔和的语调搭配着他刚毅的气势,竟是那样的惑人心神!孟菁慕仿佛被催眠了,止住了泪,水雾蕴在眸里似薄秋之月,浅浅如清流,那般的我见犹怜。

于是,他受不住蛊惑,或许也是太想将她融入怀里;缓缓地低下头去,薄唇轻轻地吻住了那朵嫣然……

春宵苦短日不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傅玄珞曾嘲弄过唐玄宗,不齿他的作为,但经过这几日,他不得不有所改观了。

暖帐软铺里,孟菁慕还沉睡在梦乡中。

薄纱帐,因透着火光而微红,她在被窝里微微蠕动着,慵懒的伸了伸手脚,通体的舒畅暖上心头。孟菁慕缓缓睁开双眼,傅玄珞忙碌的身影不时掠过纱帐,足落地而跫音,这样的贴心,让她感觉到了更深凝的感动。其实自己真的从没认真地看过他一眼,尤想前几天,自己像疯子那样哭闹,说着没头没脑的话,但他似乎了解了,而且还那样温柔有耐性的安慰自己,保护了她脆弱的心。

“你唤我那声‘相公’,我很高兴……”良久后,他蓦地一句。

那日脱口而出的一声“相公”,如今想来,其实也没自以为那样难以启齿,至少他听到了,还是欣喜的,不在乎她是出于什么用意。

想着,一动也不动,泪水却默默的又流出了眼眶,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忧伤,傅玄珞撩起纱帐一角,身子探了进来。他没说话,只是与她四目相交,然后俯身吻住了她,不含任何欲念,只是纯粹的安慰——正是因为这样的无言温柔,才真切的撼动了她纤细的内心。

贪恋他的温暖,孟菁慕没再那样抗拒他的接近与爱抚,像只温顺的小猫偎在他的怀里,偶尔因为他的亲吻而浅浅一笑,故意遗忘孟绍蓉的存在,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珍爱的……

翌日。

傅正送来红谏:“大少,霍爷前日已抵达江南,他的侍从刚才也送来了邀请函,是不是……”

“回信推了他。”

“可是大少,这几天你已经推了不少宴请了,好几位老板都表示不悦了。”这几日大少足不出户,二夫人心情不佳,他日夜陪伴,少理外务,身为大总管,傅正不得不尽职的提醒一二。

“放松点,傅正,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些不过是酒肉朋友,又是有事相求,他们奈何不了我。至于霍少杰,我另有打算,你不必紧张我沉迷儿女私情。”傅玄珞难得有心情捉弄自己的亲信。

“是的大少。”傅正尴尬一笑,但见主人似乎少了往日的冷淡,多了一分开怀,他也放心了,“还有那几家由二夫人管账的店,今日掌柜们都送来帐薄了,是不是继续让二夫人查阅?”

“……不急,先送到书房去。”话罢,傅玄珞似乎听到屋里有动静,嘱咐傅正几句后,便又回到屋里。

果不其然,卧床数日的孟菁慕已起来,青丝披散在肩上,脂粉未施的容颜如清水芙蓉。水眸微红,有欲语还休的娇态,迥然不同平日的清冷。随意披着的绢纱拽地,随着她的移动而摇摆着;她正翻阅着摆在案桌上的书籍,见他进来了,便凝目看着他。

“醒了。”

“……可以为我念书吗?”她的声音清冷如泉,眸光却是柔和平静的。

“想听什么?”

“《诗经》。”

如她所料,傅玄珞没有拒绝。

取来水貂暖裘,盖在她身上,而螓首则枕在他的腿上,不自觉舒服的叹喂一声。傅玄珞一手为梳,一次又一次的穿过她薄凉的青丝;另一手则端着《诗经》,极富情感的为她朗读着,神态惬意,不知疲倦的一遍又一遍。

孟菁慕默默听着,因他此刻的温柔而有无以名状的感动。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欠了他很多,很多……

春华日照,茶烟袅袅;室内娇妍,花香作伴;书声朗朗,余音缭绕。

不再争锋相对,处处戒备,这样的轻松对孟菁慕而言,竟是二十年来最奢侈的美好日子。刻意忽略此时与傅玄珞诡异的相处方式,禁不住周公之邀,她再次沉沉地坠入梦乡……

三天后,闲适的日子结束了,傅玄珞恢复日出而作夜幕而归的忙碌。

看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但孟菁慕的心思却不知道飞哪去了——或许该说是跟着傅玄珞飞去了吧。一个时辰前,他带着孟绍蓉一同出门赴宴,对方是当今皇上的舅子霍少杰,人称霍爷,是江南一方的漕运大家,也是傅家最近来往的商户。孟绍蓉姿容艳丽,能言善道,长袖善舞,在这样的宴会上,她的确能给予傅玄珞帮助。但是想罢,自己的心就揪疼起来,不过短短数日,自己就如此依赖他了?不该如此的,被宋罡休离后,明明对自己说远离****,甚至连关切都不该有;为何自己还是学不乖?那么轻易动摇……

墨晕开在宣纸上,如一朵绽放的墨莲。

划地为囚,庸人自扰,这样的自己,其实她也不了解了。

拨弄小巧的算盘,以“离开傅家”为动力,强迫自己专注起来,不愿再分神想他。

接近子时,傅玄珞终于回来了,但是却没看到必须经过前苑才能回女院的孟绍蓉。

“姐姐呢?”

“霍爷的夫人盛情难却,她今晚留宿在那里。”

“这……这好吗?”以自己所知,他与霍爷的交情并没好到这个程度。

“无妨。”傅玄珞不甚在意的回答,忙了几天,饶是铁打的他也显出疲惫。瞧她拿着手中的帐薄踌躇着,便道,“核对好了?”

“是的,不过明天再说吧……”

“说吧,我想听,那些掌柜们对你的评价不错……”

明明经过前几天的和平和甜蜜,照道理说,他们会更亲近才是;但傅玄珞不明白为何才一眨眼,她又变回那样冷淡的态度,无形的鸿沟又深了几许。

“我……我的能力没你卓越……这个月,四家茶叶店的盈润才两千……”辛苦了三个多月,才换来这个月的两千……她苦笑着,以这样的进展,自己要何时才凑够五万两?何时才能离开他离开傅家?

“看来,你很不满意自己努力的成果……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吗?我以为,我们之间会变得不一样了。”他看透她所想。

他的直接让她窘迫也内疚,紧抿着双唇,倔强别扭的她拒绝回应。

“你是在乎孟绍蓉吧。”

她神色狼狈,极力否认:“够了!”

“恼羞成怒了?”他嗤笑她的怯弱和不诚实。

“你、你太自以为是了!”

他莫名其妙一句:“你不知道吧,我是奸商。”

“……又如何?”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这代表着——就算你赚够了五万两,我也不一定会让你走。”

“你想毁约?卑鄙!”

她气得双眼通红,眼泪盈在眸里;而他则是冷漠地笑,眼里却燃烧着烈火。像角力一样互瞪,良久,谁也不示弱;她气他蛮不讲理,他气她冥顽不灵!

还真厉害!无需一兵一卒,这个小女人就能让他溃不成军,击碎他引以为傲的沉稳内敛!究竟要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她才会把心放在自己身上?

本以为经过这几日亲密相处,她会有所改想,以为她会想通!难道他表明的还不够清楚?还是她的心里还放不开宋罡?还是她与孟绍蓉之间还有他所不知道的纠结?还是……

蓦地,灵光一闪,傅玄珞的表情似乎兴奋起来!

“菁慕啊菁慕……”他低声轻唤着,若有似无的亲昵格外动人心弦,“我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他的目光有着难以忽视的侵略性和笃定,自信满满的姿态叫她忐忑不已,不自觉回避他的目光。

“今日我只带孟绍蓉出去,留下了你……你以为,我在享齐人之福。”他的笑容是难得一见的开怀且得意,“你觉得我伤了你的心,所以——你嫉妒,难过。”

“你胡说!”孟菁慕激动地否认,一脑门的满脸通红,不只是尴尬还是被戳穿的羞困。但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叫她坐立不安,尤其那炽热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自己恨不得夺门而去。然就在她动作时,识穿她意图的傅玄珞已身手利落的搂她入怀。

“还想逃,你以为我会再饶过你吗?”一扫阴霾的心情,傅玄珞毫不生疏的亲近她,仿佛这样的亲昵一直存在着,“别害怕我……”

“这个局面是你造成的……同一屋檐下,你能体会到我的苦涩吗?”忍不住了,孟菁慕疲于挣扎,选择用眼泪释放沉重的哀伤,“……和你太亲近……我会很痛苦……就像大娘委屈我娘那样,我此刻就委屈着孟绍蓉……”

“傻丫头,我等你这些话很久了。”傅玄珞总算松了口气,宠溺而怜爱地吻上她的云鬓,“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的。”

“表面?孟绍蓉可是实实在在的。”

“我指的是感情——我对她没感情。”

“说谎!若非有情,何以当初你是指名要娶她?而且你是江南首富,若非心仪她,怎会千里迢迢到北方娶亲?”

“……岳父没告诉你吧,我想也是,他没胆子告诉你真相。”

孟菁慕明显的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和怨恨:“你与我爹结的怨——究竟是什么?”

扯唇一笑,冷冷的:“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什么事情——”

“这是秘密,菁慕,你只要知道,我和孟绍蓉是没感情的,她并没有挡在你我之间,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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