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收入重庆群益出版社一九四五年九月出版的小说散文集《波》,题为《十月十七日》。
傅抱石傅抱石(1904-1965),江西新余人。画家、美术教育家。的名字,近年早为爱好国画、爱好美术的人所知道了的。
我的书房里挂着他的一幅《桐阴读画》,是去年十月十七日,我到金刚坡下他的寓所中去访问的时候,他送给我的。七株大梧桐树参差的挺在一幅长条中,前面一条小溪,溪中有桥,桥上有一扶杖者,向桐阴中的人家走去。家中轩豁,有四人正展观画图。其上仿佛书斋,有童子一人抱画而入。屋后山势壮拔,有瀑布下流。桐树之间,补以绿竹。
图中白地甚少,但只觉一望空阔,气势苍沛。
来访问我的人,看见这幅画都说很好,我相信这不会是对于我的谀辞。但别的朋友,尽管在美术的修养上,比我更能够鉴赏抱石的作品,而我在这幅画上却享有任何人所不能得到的画外的情味。
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沫若先生惠临金刚坡下山斋,入蜀后最上光辉也。……
抱石在画上附题了几行以为纪念,这才真是给与了我“最上光辉”。
我这一天日记是这样记着的。
十月十七日,星期日。
早微雨,未几而霁,终日昙。因睡眠不足,意趣颇郁塞。……
十时顷应抱石之约,往访之,中途遇杜老即杜国庠(1889-1961),曾用杜守素、林伯修等笔名,广东澄海入。哲学家、历史学家。,邀与同往。抱石寓金刚坡下,乃一农家古屋,四围竹丛稠密,颇饶幽趣。展示所作画多幅,意思渐就豁然。更蒙赠《桐阴读画图》一帧,美意可感。
夫人时慧女士享以丰盛之午餐。食时谈及北伐时在南昌城故事。时慧女士时在中学肄业,曾屡次听余讲演云。
立群即于立群(1916-1979),原籍广西贺县,生于北京。作者的夫人。偕子女亦被大世兄亲往邀来,直至午后三时,始怡然告别。……
记得过于简单,但当天的情形是还活鲜鲜地刻印在我的脑子里面的。
我自抗战还国以后,在武汉时代特别邀了抱石来参加政治部的工作,得到了他不少的帮助。武汉撤守后,由长沙而衡阳,而桂林,而重庆,抱石一直都是为抗战工作孜孜不息的。回重庆以后,政治部分驻城乡两地,乡部在金刚坡下,因而抱石的寓所也就定在了那儿。后来抱石回到教育界去了,但他依然舍不得金刚坡下的环境,没有迁徙。据我所知,他在中大或我是一向象候鸟一样,来去于城乡两地的人,大抵暑期在乡下的时候多,雾季则多住在城里。在乡时,抱石虽常相过从,但我一直没有到他寓里去访问过,去年的十月十七日是唯一的一次。
我初以为相隔得太远,又加以路径不熟,要找人领路未免有点麻烦;待到走动起来,才晓得并不那么远。在中途遇着杜老,邀他同行;他是识路的,便把领路的公役遣回去了。
杜老抱着一部《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编撰。《汉书·艺文志》著录内篇二十一篇,外篇三十三篇,今存内篇。,正准备去找我,因为我想要查一下《淮南子》里面关于秦始皇筑驰道的一段文字。
我们在田埂上走着,走向一个村落。金刚坡的一带山脉,在右手绵亘着,蜿蜒而下的公路,历历可见。我们是在山麓的余势中走着的。
走不上十分钟光景吧,已经到了村落的南头。这儿我在前是走到过的,但到这一次杜老告诉我,我才知道村落也就叫金刚坡。有溪流一道,水颇湍急,溪畔有一二家面坊,作业有声。溪自村的两侧流绕至村的南端,其上有石桥,名龙凤桥。过桥,再沿溪西南行,不及百步,便有农家一座,为丛竹所拥护,葱笼于右侧。杜老指出道,那便是抱石的寓所了。
相隔得这样近,我真是没有想出。而且我在几天前的重九登高的时候,分明是从这儿经过过的,那真可算是“过门而不入”语出《孟子·滕文公上》“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了。
竹丛甚为稠密,家屋由外面几乎不能看出。走入竹丛后照例有一带广场,是晒稻子的地方,横长而纵狭。屋颇简陋并已朽败。背着金刚坡的山脉,面临着广场,好象是受尽了折磨的一位老人一样。
抱石自屋内笑迎出来了,他那苍白的脸上涨漾着衷心的喜悦。他把我们引进了屋内。就是面临着广场的一进厅堂,为方便起见,用篱壁隔成了三间。中间便是客厅,而兼着过道的使用,实在不免有些逼窄。这固然是抗战时期的生活风味,然而中国艺术家的享受就在和平时期似乎和这也不能够相差得很远。
我们中国人的嗜好颇有点奇怪,画一定要古画才值钱,人一定要死人才贵重。对于活着的艺术家的优待,大约就是促成他穷死,饿死,病死,愁死,这样使得他的人早点更贵重些,使得他的画早点更值钱些的吧?精神胜于物质的啦,可不是!
抱石,我看是一位标准的中国艺术家,他多才梦艺,会篆刻,又书画,长于文事,好饮酒,然而最典型的,却是穷,穷,第三个字还是穷。我认识他已经十几年了,他的艺术虽然已经进步得惊人,而他的生活却丝毫也没有改进。“穷而后工”语出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的话,大约在绘事上也是适用的吧?
抱石把他所有的制作都抱出来给我看了,有的还详细的为我说明。我不是鉴赏的事,只是惊叹的事。的确也是精神胜于物质,那样苍白色的显然是营养不良的抱石,那来这样绝伦的精力呵?几十张的画图在我眼前就象电光一样闪耀,我感觉着那矮小的农家屋似乎就要爆炸。
抱石有两位世兄,一位才满两岁的小姐。大世兄已经十岁了,很秀气,但相当孱弱,听说专爱读书,学校里的先生在担心他过于勤黾了。他也喜欢作画,我打算看他的画,但他本人却不见了。隔了一会他回来了,接着,立群携带着子女也走进来了,我才知道大世兄看见我一个人来寓,他又跑到我家里去把她们接来了的。
时慧夫人做了很多的菜来款待,喝了一些酒,谈了一些往事。我们谈到在日本东京时的情形。我记得有一次在东京中野留学生监督周慧文家里晚餐,酒喝得很多,是抱石亲自把我送到田端驿才分手的。抱石却把年月日都记得很清楚,他说是:“二十三年二月三日,是旧历的大除夕。”
抱石在东京时曾举行过一次展览会,是在银座的松坂屋,开了五天,把东京的名人流辈差不多都动员了。有名的篆刻家河井仙郎,画家横山大观,书家中村不折,帝国美术院院长正木直彦,文士佐藤春夫辈,河井仙郎(1871-1945),号木僊、荃庐,日本篆刻家。清末曾到中国,师事吴昌硕。有《荃庐印谱》上,下,续三册刊行于世。横山大观(1868-1958),日本画家。中村不折(1868-1943),日本洋画家、书法家。正木直彦(1862-?),曾任日本帝国美术院院长,东京美术学校校长。佐藤春夫(1802-1964),日本作家。主要作品有《田园的忧郁》、《都会的忧郁》等。都到了场,有的买了他的图章,有的买了他的字,有的买了他的画。虽然收入并不怎么可观,但替中国人确实是吐了一口气。
我去看他的个展时是第二天,正遇着横山大观在场,有好些随员簇拥着他,那种飘飘然的傲岸神气,大有王侯的风度。这些地方,日本人的习尚和我们有些不同。横山大观也不过是一位画家而已。他是东京人,自成一派,和西京的巨头竹内栖凤竹内栖凤(1884-1942),日本传统画家,曾为西部日本画坛的指导人物。对立,标榜着“国粹”,曾经到过意大利,和墨索里尼墨索里尼(B.Mossolini,1888-1945),意大列法西斯党党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犯之一。拉手。他在日本画坛的地位真是有点煊赫。自然,日本也有的是穷画家,但画家的社会比重要来得高些,一般是称为“画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