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好。我感觉虚汗已经湿透了我的全身。我感觉我的头脑已经失去对我身体的控制。我感觉地面和空气都好像在开始摇晃。我已经有点站不住了。我摇摇晃晃地走近右前方路边的那棵樟树,最后几乎是倒在了它粗糙的树干上。而几乎就在同时,一股邪恶的力量开始拖着我的身体急速下沉,沉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我开始还想抵抗。我用肩膀顶住树干,我用左手按压住自己的小腹。我用最后的一点清醒向身体发出抵抗的暗示。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抵抗已经无济于事。我身体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接着,我又意识到那急速的下沉其实是我一直都在等待的状态。它是一种解放,一种既像是死亡又像是逃离的解放。我松开了我的左手。我放弃了我的抵抗。下沉的力量在黑暗的深处汇聚成了一股温热的气浪,它穿过我死寂的肠道,它冲开了我紧闭的肛门。这是一种多么畅快的冲击啊。伴随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感觉肛门彻底张开了,接踵而至的是稀得像水一样的粪便,它狂泻而下,完全不受我的意识和肌肉的控制……这是一种多么彻底的解放啊。拉吧,痛痛快快地拉吧,把这三天的淤积都拉出来吧!这来自意识深处的声音让我的身体充满了喜悦。拉吧拉吧,痛痛快快地拉吧,把这一整天的恐慌和屈辱都拉出来吧!这来自意识深处的声音让我的身体充满了骄傲。拉吧拉吧拉吧,把这一生的恐慌和屈辱都拉出来吧!这来自意识深处的声音让我的身体充满了尊严。我轻轻地闭着眼睛。我轻轻地呼吸着樟树淡淡的气息。疯狂的虚汗已经浸透了我的衣服。而我稀得像水一样的粪便已经顺着我的双腿流下来,流进我的袜子和鞋子。我没有任何不良的感觉和不安的感觉。我用我虚弱不堪的意识和身体拥抱这酣畅淋漓的解放。
我的一生是没有污点的一生。纯洁和清白不仅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成就。我怎么可能“卷入了犯罪集团的活动”?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污浊的怀疑?假冒成顾警官的骗子正是抓住了我的“洁癖”,让我在恐慌之中迅速陷入了对他的信赖和依赖,陷入了他设下的骗局。我想起了我丈夫那些年对我的“洁癖”的挖苦。他也许是对的。他对这最特殊的一天也许已经早有预感。我松开右手,已经被我抓成一团的报案单掉到了地上。我儿子说如果不报案,我就是真正“卷入了犯罪集团的活动”了。他说得没有错,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在乎了。经过这最特殊的一天,经过目不暇接的波折,我已经知道生活是多么的荒唐,多么的不可理喻。这最特殊的一天比我之前经历的全部生活都更让我懂得了生活,都更有意义。我甚至觉得应该感谢那位始终没有露面的顾警官,感谢让这一天变成我一生中最特殊的一天的所有骗子。他们用一个电话就改变了我的一生。他们用他们的“假”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真”。
此时此刻,布满我一身的已经不是污点,而是污垢,而且是充满恶臭的污垢。但是,我不仅没有任何不良和不安的感觉,我还清晰地感觉到了喜悦、骄傲和尊严。我知道这最特殊的一天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自己怎么看待自己。我记得有一次老范谈起他最欣赏的美国总统的时候,我问他怎么看待那个总统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污点。老范的回答当时让我大吃一惊。他说:“其实污点才是一个人生命中的亮点。”现在我不再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了。现在我甚至会有点欣赏他的这种说法了。
狂泻和虚汗几乎同时收住。紧接着,我的头脑开始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那是从黑暗深处返回的身体。它好像还不习惯阳光和噪音。它仍然渴望和依赖着树的支撑。恢复的意识带给了我一丝快感。我愉快地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知道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了。只要再稍稍舒缓一下,我就可以回家了。我想回到我的“空巢”中去。那就是我的家。那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家。我不想再接任何人的电话,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来关注我或者关心我。我是一个“空巢”老人。“空巢”就是我的家。
就在这时候,我又听到了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我又听到了那令我费解的同样的问题。“怎么又是你?!”那声音问。它离我非常近,就像在那个深夜的荒野上一样。将近五十年了,它一点也没有变。恐慌和疑惑又一起抓住了我。我睁开眼睛。是的,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蓬头垢面的人。将近五十年了……我现在终于能够看清那张布满污垢的脸,但是,我依然说不清那是男人的脸还是女人的脸。“怎么又是你?!”蓬头垢面的人重复了一遍令我费解的问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将近五十年了,我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
这最特殊的一天还在继续。生活的魔幻还在继续。我无法逃避它,又不想面对它。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蓬头垢面的人说。
“你怎么知道?”我闭着眼睛用很低的声音问。
“我是疯子。”蓬头垢面的人说,“疯子什么都知道。”
“骗子也什么都知道。”我说,还是闭着眼睛。
“你错了。”蓬头垢面的人说,“骗子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是我儿子说过的话吗?他说骗子“掌握的情况”都是我自己说出来的。我羞愧地睁开了眼睛,紧张地打量了一下这将近五十年前就出现过的幽灵。难道它看出了我还是“有点不太对劲”?
“我知道她叫你什么。”蓬头垢面的人说。
“我和她没有关系。”我紧张地说,“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一个令我费解的幽灵撒谎。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要在这个充满骗局的世界上撒多少谎。
“但是她比你的亲生女儿还亲。”蓬头垢面的人说。
这个疯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将近五十年前,他(她)仅仅凭着星光和月光就看到了我女儿的胚胎,那隐藏在我身体之中最黑暗的部位的胚胎。现在,他又知道我的身心再一次濒临崩溃的原因,知道戴着手铐的犯罪分子比我的亲女儿还亲。我还能够说什么?我的谎言对他(她)没有用。
“我知道你女儿不在你身边。”蓬头垢面的人接着说,“我知道她对你不好。”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的谎言对这个什么都知道的疯子没有用。
“我昨天不应该那样告诉你。”蓬头垢面的人接着说。
昨天?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应该告诉你她想到这个世界上来。”蓬头垢面的人说。
那不是昨天,那是将近五十年前。我知道了,这个疯子没有时间的概念。也许所有的疯子都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是骗子有。骗子有很强的时间观念。
“我不应该那样告诉你。”蓬头垢面的人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一个不值得来的世界。”蓬头垢面的人说。
“为什么?”我着急地问。在深深的懊悔之后,我也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怀疑自己也正在接近疯狂的状态。
蓬头垢面的人很严肃地盯着我。“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问。
“告诉我为什么。”我着急地说。
蓬头垢面的人盯着我。“这个世界上骗子太多,疯子太少。”他用很严肃的口气说。
这很像是老范说的话。我觉得它很有道理,但是又不是非常明白。老范说的许多话都给我这种感觉。我希望能够听到他(她)进一步的解释,我希望我们的对话能够继续下去。但是,蓬头垢面的人突然好像听到了什么。他警惕地往马路两边看了看,脸上显出了惊恐万状的表情。“你听到了吗?”他(她)紧张地问。
我听了听,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些想抓我的人又来了。”蓬头垢面的人说。刚说完,他(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又仔细听了一下,除了马路上的车流声之外,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蓬头垢面的疯子听到了什么?那些想抓他(她)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想抓他(她)?……又有一大堆的疑惑进入了我的大脑。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脚的位置。袜子和鞋子里面黏黏糊糊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想回家,回到我的“空巢”之中。我想痛痛快快地冲一个澡,冲掉我身上的污垢,冲掉我心上的屈辱。我想这最特殊的一天马上结束。我想生活的魔幻马上结束。但是刚走出几步,我感觉身体还是非常虚弱,所以又靠到了人行道边的护栏上,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支义愤填膺的游行队伍。他们好像刚刚参加过一个集会。他们举着“救救老人”的标语。我在队伍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楼下的保安、小鲁家的保姆、报刊零售亭的小李,还有老范,还有小于……我知道我当然不可能看见小雷。我已经知道她“关机”的原因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认识已经这么多年了,小雷从来就没有给我带来过不愉快的感觉。她完全是我的亲生女儿的对立面。做一个小小的比较吧。我们一起走在外面的时候,每次遇到台阶,她一定会伸出手来搀扶着我的胳膊。这是什么样的细心?这是什么样的温情?我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仅从来都没有主动搀扶过我,有一次下台阶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抓住她的手,她还不耐烦地将我的手推开。从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开始,我对小雷的感觉就很好。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我不可能想到我们充满温情的关系会终结得如此粗暴。
我非常失望,因为高喊着口号的游行队伍里居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这个近在眼前的急需救助的老人。我非常失望。等队伍全部走过去之后,我慢慢睁开眼睛。这时候,我看见我母亲站在路边的小树丛中,温情地看着我。四周突然变得非常的安静,就好像是仙境。我的眼泪顿时就像刚才的虚汗一样涌冒出来。“我拉了,”我说,“拉了很多。”
“我知道。”我母亲说,“我一直在看着你。”
“它来得那么突然……”我说。
“你拉得那么痛快,就像小时候我把你的时候一样。”我母亲说。
“我丑吗?”我问。
“不丑。”我母亲说。
“我臭吗?”我问。
“不臭。”我母亲说。
“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我说。
“当然不会。”我母亲说。
“我知道你不会责备我。”我说。
“当然不会。”我母亲说。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说。
“当然不会。”我母亲说。
“只有你。”我说,“只有你不会。”
“永远都不会。”我母亲说。
我的眼泪继续像刚才的虚汗一样涌冒出来。“我想跟你走。”我说,“我想离开这个充满骗局的世界。”
我母亲对我招了招手。“你过来,孩子。”她说,“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