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与周后开怀畅饮,直至天色已明,方才席散。不料周后在七夕夜间,多饮了几杯酒,忽然生起病来。李煜十分着急,召周后的家属入宫省视。周后的父母携带次女,入宫问候。周后留家人在宫中多住数日,待自己病愈后再回去。周后父母因家事繁冗,不能不回去,只留次女在宫侍疾。小周氏秀外慧中,才色比周后尤为佳妙。李煜已在暗中垂涎,不由地生了一箭双雕之心,只因无由亲近,唯有心中羡慕。现在听到小周氏居住宫中,遂命心腹宫人将小周氏引诱至后苑红罗小亭里面,逼着她勉承雨露。
李煜曾在群花之中建筑一亭,罩以红罗,装饰着玳瑁象牙,雕镂得极其华丽,榻上铺着鸳绮鹤绫,锦簇珠光,生辉焕彩。只是面积狭小,仅可容两人休息。李煜遇到美貌的宫女,便引至亭内,任意临幸,所以亭中备有床榻、锦衾绣褥等床上用品。宫女把小周氏引入之后,转身退出。小周氏见内中地方虽小,却收拾得金碧辉煌,设着珊瑚床,悬着碧纱帐,锦衾高叠,绣褥重茵,有一男人端然坐在床上,正是李煜。小周氏不觉红潮晕颊,羞惭无地,慌忙翻转身来,用手启门,哪知这门闭得十分坚牢,用尽气力也不能打开。李煜早已拉住了小周氏的纤手。
小周氏无处藏身,只得含羞说:“陛下请放手,倘被姊姊知道,妾之颜面何存。”
李煜笑道:“自古风流帝王,哪一个不惜玉怜香呢?此处甚为秘密,宫人们不奉传宣不敢擅入,万无泄露之理,可尽管放心。”
小周氏生得玉貌花容,慧质兰心,常常对镜自怜,深恐自己具有这般才貌,将来落于庸俗人的手内。又见姊姊嫁得李煜,册立为后,做了南唐的国母,享不完的欢娱快乐,心里本来羡慕;现在见李煜看中了自己,软语温存,愿效鸾凤,芳心早已许可,却不得不做出娇羞的样子,故意推却。一经李煜再三央告,也就半推半就顺从了李煜。李煜是个风流天子,得着小周氏这样的美貌佳人,与自己有了私情,心中非凡得意,少不得又要借诗抒情了,便填了《菩萨蛮》词一阕,把自己和小周氏的私情,尽情描写出来。其词道:“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阕词填得十分香艳,早被那些宫人妃嫔传唱去了。李煜和小周氏的暧昧事情,连民间也知道,传为风流佳话。幸亏周后病卧在床,不知道这事。李煜偏偏还不肯谨慎,每天和小周氏在红罗小亭里歌唱酣饮,李煜亲执檀板,小周氏婉转歌喉,明月风清,良辰美景对佳人,便是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那李煜见小周氏饮了几杯酒,略带微醺,柳腰一搦,玉肩双削,樱唇微启,香气扑人,不禁趁着酒兴,以香口为题,又填《一斛珠》词道:“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洗,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李煜这一阕《一斛珠》的词更把自己和小周氏饮酒歌唱,及平日间的情趣一齐描写出来。
李煜只在红罗亭内日夕取乐,早把众妃嫔抛在九霄云外。那些妃嫔被李煜这般的冷落,未免心怀怨意,恰巧李煜填了这两阕词,把所有的私情都真实描写出来。就有妃嫔借着探问周后疾病的名目,来到中宫,把两阕词作为证据,将李煜与小周氏的私情,一齐告知周后。
周后正在病中,心内又气恼,又怀着一股妒意,顿时病势加重起来,从喉中吐出一口鲜血,立刻昏晕过去。过了半晌才悠悠醒转,长叹一声,喘息不已。周后经此一气,疾病愈加重,不上数日,竟自撒手尘寰。李煜见周后亡故,传旨从厚殡殓,附葬山陵,谥为昭惠皇后。不久便立小周氏为皇后。
小周后爱绿色,所着衣装均为青碧,艳妆高髻,身服青碧色的衣服,裙裾飘扬,逸韵风生,妃嫔宫女见小周后身穿青碧之裳,飘飘然有出尘之气质,便都效仿小周后,争穿碧色衣裳。宫女们又嫌外间所染的碧色不纯正,便亲自动手染绢帛。有一个宫女,染成了一匹绢,晒在苑内,夜间忘了收取,被露水所沾湿。第二天一看,颜色却分外鲜明。李煜与小周后见了,都觉得好。此后妃嫔宫女都以露水染碧为衣,号为“天水碧”。
李煜与小周后寸步不离,视六宫粉黛如尘土。小周后不但相貌生得美丽,并且知书识字,素擅音律,较之已故的大周后尤为精妙。她好焚香,自出巧思制造焚香的器具。每天垂帘焚香,满殿氤氲着芬芳。小周后坐于其中,如在云雾里面,望去如神仙一般。但在安寝时,帐中不能焚香,恐怕失火,所以用鹅梨蒸沉香,置于帐中,香气散发出来,其味沁人肺腑,令人心醉。沉香遇热气,其香方始发出来,现在用鹅梨蒸过,置于帐中,沾着人的汗气,所生之香便变成一股甜香。小周后给它取了一个名,叫“帐中香”。
李煜将茶油花子制成花饼,大小形状各异,令宫嫔淡妆素服,缕金于面,用花饼施于额上,名为“北苑妆”。妃嫔宫人,自李煜创了“北苑妆”以后,一个个去了浓装艳饰,都穿了缟衣素裳,鬓列金饰,额施花饼,行走起来,衣袂飘扬,远远望去,好似广寒仙子一般,别具风韵。
李煜与小周后日夕研究,将茶乳做片,制出各种香茗,烹煮起来,清芬扑鼻。李煜将外夷所出产的芳香食品,通统汇集起来,或烹为肴馔,或制成饼饵,或煎做羹汤,多至九十二种,皆是芬芳袭人,入口清香。李煜对于每种肴馔,亲自题名,刊入食谱。命御厨师将新制食品配合齐全,备下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宫赴筵,名叫“内香筵”。李煜在夜间不点蜡烛,宫殿都悬挂着夜明珠,到了晚上,夜明珠放出的光如同白昼。
李煜只图歌舞酣宴,却不知宋太祖已出兵平了南汉,正调将遣兵,训练水师,预备荡平江南。李煜听说南汉灭亡的消息,震恐异常,便上表宋廷,愿去国号,改为南唐国主。宋太祖命李煜入朝。李煜推说有疾,不肯入朝。宋太祖便借口说李煜违逆,心怀异志,命曹彬领兵十万,即日南下攻取南唐。
南唐的边将毫无防备,皆弃城遁去。宋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李煜在宫内召集僧道,诵经烧香,祷告神灵保佑,亲自写疏祀告皇天,立愿宋师退后造佛像若干,自称莲峰居士,敬告上苍,速退宋师。最后李煜没法可施,只得命徐铉驰赴汴京,面见宋太祖,哀求罢兵。徐铉说尽千般好话,宋太祖无奈,只好调侃道:“卧榻之旁,岂能任他人酣睡。”李煜知道已是山穷水尽,只得率领臣僚,到军前投降。曹彬将李煜一行押往汴京。
宋太祖封李煜为违命侯,并封小周后为郑国夫人。宋太祖去世后,太宗即位,又加封李煜为陇西郡公,与小周后在赐第内居住。李煜到了身为臣虏的地步,还不肯抛弃笔墨,到了花朝月夕,常常思念在江南的游宴快乐,不觉涕泪交集,悲伤不已;又想着那些嫔妃,都已风流云散,心内更是百感俱集,便忍不住提起笔来,填了一阕词,调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在位时的宫女庆奴,在城破之时隐身民间,现在已做了宋廷镇将的妾侍;她不忘旧主,带了封信前来问候。李煜见了庆奴的信,愈觉哀感,便将心中的哀怨写在书信,其中有“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一句。太宗差来监视的人暗中去报告太宗。太宗看了信,便勃然变色道:“朕对待李煜,总算仁至义尽了,他还说‘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这明明是心怀怨望,才有此语。”
太平兴国三年的元宵佳节,各命妇循例应入宫恭贺。小周后也照例到宫内去庆贺。不料小周后自元宵入宫,过了数日,还不见回来,李煜急得在家中唉声叹气,走来踱去。一直至正月将尽,小周后才从宫中乘轿而归。
李煜连忙迎入房中,赔着笑脸,问她因何今日方才出宫,她却一声不响,只将身体倒在床上,掩面痛哭。李煜悄悄地向小周后细问情由。小周后仍是泣不可抑,指着李煜骂:“你当初只图快乐,不知求治,以致国亡家破,做了降虏,使我受此羞辱。你还要问什么?”李煜低头忍受,婉转避去,一言不发。原来那日进宫朝贺太宗,太宗见小周后生得花容月貌,便把她留在宫内,逼着她侍宴侍寝。小周后哪敢违抗,无可奈何顺从了太宗,所以从元宵佳节进宫,至正月将尽,方才放她出来。李煜长叹一声,仰天流泪。
宋太宗自逼幸了周氏,不愿放她回去,只是恐怕留在宫中,要被臣下议论,所以暂时忍耐,任凭周氏重归私第,以图再谋良策。
又到了一年的七月七日,李煜回忆在以前的歌舞欢饮,现在孤零零的夫妻二人,闲居在赐第里面,连服侍的宫女也只剩下两三个了;其余心爱的嫔妃,死的死,去的去,一个也不在眼前,便又触动愁肠,胸中的悲感,一齐倾泻出来,填了那首千古传唱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小周后忽从里面走出,向李煜说:“你又在这里愁思悲吟了,现在虽然背时失势,也须略略点缀,不可如此悲怨!况且隔墙有耳,你不过怀思感旧,外人听了,便疑是缺望怨恨了。从古至今,以诗词罹祸的,不知多少!你我处在荆天棘地之中,万再不可以笔墨招灾惹祸了。”李煜叹道:“国亡家破,触处生愁,除了悲歌长吟,教我怎样消遣呢?”小周后道:“你越说越不对了,时势如此,也只得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以度余生。从前的事情,劝你不必再去追念罢!我今天备了两样小菜,一壶薄酒,且去痛饮一杯,借浇块垒。”接着不由分说,拖了李煜直入房内。李煜见桌上摆着几样肴馔,倒还精致,李煜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道:“今日有酒今日醉,遑顾明朝是与非,我自来汴之后,将卿的歌喉也忘记了,今日偶然填了两阕词,卿何不按谱寻声歌唱一回呢?”小周后道:“我已许久不歌,喉涩得很,就是勉强歌来,也未必动听,还是畅饮几杯,不必歌罢。”李煜哪里肯依,亲自去拿了心爱的玉笛,对周氏道:“烧槽琵琶,已是失去,不可复得,待我奏笛相和罢。”
周氏本来不愿唱,因为李煜再三逼迫,推辞不得,便将《虞美人》一字一字依谱循声,低鬟敛袂,轻启朱唇唱起来。李煜乘着酒兴亲自吹着玉笛相和。虽然一吹一唱,并无别的乐器,相和迭奏倒也婉转抑扬,音韵凄楚,动人心肺。哪知这笛韵歌声,早为太宗派来暗地监视的人听得明白,遂飞奔至宫中,报告于太宗知道。
太宗看了李煜的词,勃然变色道:“他还不忘江南,若不将他除去,必为后患。”便命内侍取了一瓶牵机药酒,太宗亲手加封,命内侍传送李煜。内侍即将金杯斟酒送上,看李煜饮罢,谢过圣恩,方才回去复旨。那李煜饮了御酒,初时并不觉得怎样,还和小周后饮酒谈笑。不料到了夜间,忽从床上跃起,大叫了一声,手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好似牵机一般,不能停止。小周后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抱住了李煜,问他何处难受。李煜口不能言,只把头俯仰不休,如此的样子约有数十次,忽然面色改变,倒在床上,已是气息全无了。
太宗佯装刚刚知道李煜亡故,下诏赠李煜为太师,追封吴王,并废朝三日,遣中使护丧,赐祭赐葬,恩礼极为隆重。小周后葬了李煜,自然也要入宫谢恩。太宗便借机把周氏留在了宫里。
李煜一直不知家国为何物,被擒至汴京后所作的词中,才不合时宜地有了一些家国之感,却因此换来了“牵机毒药”。作为一个文学家李煜是出类拔萃的,但作为一个国君就显得荒谬了。身份与兴趣的错位带给他人生的悲剧,但也因为这悲剧,使李煜在诗词上获得了不朽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