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通审——思考全面明白。
风规自远——风格规范自然高远。
标置成体——树立目标自成体系。
工用不侔——技艺和运用不相等。
矜其所运——夸耀自己的运笔。
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夸耀自己的人固步自封绝了进步的途径。
尚屈情涯——经过反思还可以有揆情奋进的路。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躯：或恬淡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搓枿，外曜峰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豫，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
纵欲唐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特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蓱，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很者又掘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熔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随珠和壁，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
——《书谱》
［注释］
消息——增减，消长。
乍刚柔以合体——骤看同一字体有硬有柔。
忽劳逸而分驱——或劳或逸，发展的道路就大有区别。
恬淡雍容——恬静华贵。
槎枿——树的杈枝。
外曜锋芒——锋芒显露。
拟之者贵似——临摹的重在相似。
形骸未检——形体上还不符标准。
跃泉之态未睹其妍——蛟龙跃于深渊之妍态看不出来。
窥井之谈已闻其丑——只窥见井底之蛙的丑陋见解罢了。
诬罔钟张——诬陷钟繇和张芝。
翻效迟重——反而效法迟重。
赏会之致——达到赏心会意的高度。
将反其速——由迟重回到迅速。
行臻会美之方——达到臻于集合众美的步骤。
终爽绝伦之妙——最终失去高超的妙境。
讵名赏会——那能叫做赏心会意。
假令众妙攸归——假如能集众家之长于一身。
枝干扶疏——树木繁茂。
枯槎架险——枯树干横架在险境。
兰沼漂蓱——蓱，一作萍。
质直者则径侹不遒——质朴耿直者，书法就平直而不遒劲。径侹：本作径挺。
掘强——即倔强。
矜敛——拘谨严肃。
脱易——轻率不受约束。
剽迫——急迫。
偏玩所乖——偏于爱好而背离书道。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语见《易·贲象》。
浚发于灵台——发端在深邃的心灵。灵台：心灵。
虫篆——虫书，篆书。
五材——金、木、水、火、土。
仪形不极——没有限制的千变万化形态。
八音迭起——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等八音迭奏。
感会无方——感情兴会没有边际。
数画并施——几个笔画一同运用。
为体互乖——体势互为不同。
违而不犯——笔画不同，但不互犯。
和而不同——和谐而不相雷同。
留不常迟——留笔常不迟重。
遣不恒疾——放笔常不迅疾。
带燥方润——燥笔中带有润泽。
将浓遂枯——浓墨中常有枯笔。
泯规矩于方圆——不要规矩而能成方圆。
遁钩绳之曲直——避开钩绳而能成曲直。
无间心手——得心应手。
绛树青琴——绛树：古代美女。青琴：古神女。
隋珠和璧——隋侯之珠，和氏之璧。泛指珠宝。
刻鹤图龙——指古代鹤书与龙书。
得鱼获兔，犹吝筌蹄——《庄子·外物》：“筌蹄所以取鱼兔，而究非鱼兔。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毫末之奇，罕议峰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良乐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已而申于知已，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书谱》
［注释］
南威——南威，亦称南之威，春秋时晋国美女。《战国策·魏策》：“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
淑媛——姿态娴静的美女。
龙泉——古代名剑。
枢机——喻事物关键部分。《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时称识者，辄以引示——有时遇上自称有见识者，就把自己作品展现出来。
翻被嗟赏——反而被其赞赏。
轻致陵诮——轻易地招来陵辱讥笑。
缃缥——缃：浅黄色丝织品。缥：青白色丝织品。古人常用来做书套。故代指书帙或书卷。
惠侯之好伪——虞和《论书表》：“新愉惠侯，雅所爱重，悬金招买，不计贵贱。而轻薄之徒，锐意摹字，以茅屋漏汁染变纸色，加以劳辱，使类久书，真伪相揉，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
叶公之惧真——《新序·杂事》：“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饰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叶公见之，失其魂魄，是叶公非好龙也。”
伯子之息流波——《吕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之。方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擗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
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东汉着名文学字，书法家。
孙阳——春秋秦穆公时人。善相马。又名伯乐，伯乐本天星名，主典天马，孙阳因其善驭故称。
玄鉴精通——精通玄深鉴赏。
奇音在爨——《搜神记·焦尾琴》：“吴人有烧焦桐以爨者，邕闻火烈声，曰：‘此良材也。’因请之，削以为琴，果有美音。”
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良马伏在马槽，普通人也能识其超群。
尚——称尚。
老姥遇题扇——《晋书·王羲之传》：“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状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王右军书、以求百钱。’人竟买之。”
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虞和《论书表》：“羲之尝诣一门生家，设佳
馔供亿甚盛；感之，欲以书相报。见有一新棐床几，至滑净，乃书之，草正相半。门生送王归郡，还家，其父已刮尽。生失书，惊懊累日。”
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咕不知春秋”——语出《庄子·逍遥游》。
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不足以为道也”——见《老子》第四十一章。意谓下等水平的士人，听说“道”就大笑。如果他们不笑，就不足以称之谓大道了。
执冰而咎夏虫——《庄子·秋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妍蚩杂糅——好的与丑的混杂在一起。
了不殊于既往——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缄秘——缄默不语。
唐·张怀瓘
张怀瓘——唐书法家、书法评论家。海陵（今江苏泰州）人。历鄂州司马，官至翰林院供奉。善真、行、小篆、八分书。着有《书议》、《书估》、《书断》、《文字论》、《六体书论》、《论用笔十法》、《玉堂禁经》、《评书药石论》等多种。
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皆有深意，以见其志，览之即令了然，若与言面目，则有智昏菽麦，混白黑于胸襟。若心悟精微，图古今于掌握，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岂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测？非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无声之音，无形之相。夫诵圣人之语，不如亲闻其言；评先贤之书，必不能尽其深意。有千年明镜，可以照之不陂；琉璃屏风，可以洞彻无碍。今虽录其品格，岂独称其才能，皆先其天性，后其习学，纵异形奇体，辄以情理一贯，终不出于洪荒之外，必不离于工拙之间。然智则无涯，法固不定，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
——《书议》
［注释］
面目——外表。
智昏菽麦——因豆与麦外形殊异，精神不聪的人也能区别。
世智之所能测——一般智能者所能推测。
照之不陂——洞察照耀无遗。
洪荒——远古时代。
尔其初之微也，盖因象以瞳眬，眇不如其变化，范围无体，应会无方，考冲漠以立形，齐万殊而一贯。合冥契，吸至精，资运动于风神，颐浩然于润色。尔其终之彰也，流芳液于笔端，忽飞腾而光赫；或体殊而势接，若双树之交叶；或区分而气运，似两井之通泉。麻荫相扶，津泽潜应。离而不绝，曳独茧之丝；卓尔孤标，竦危峰之石。龙腾凤翥，若飞若惊，电烻，离披烂熳，翕如云布，曳若星流，朱焰绿烟，乍合乍散，飘风骤雨，雷怒霆激，呼吁可骇也！信足以张皇当世，轨范后人矣。
至若磔髦竦骨，裨短截长，有似夫忠臣抗直补过匡主之节也；矩折规转，却密就疏，有似夫孝子承顺慎终思远之心也；耀质含章，或柔或刚，有似夫哲人行藏知进知退之行也。固其发迹多端，触变成态，或分锋各让，或合势交侵；亦犹五常之与五行，虽相克而相生，亦相反而相成。岂物类之能象贤，实则微妙而难名。《诗》云：“钟鼓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是之谓也。（《书断序》）
——《书断》
［注释］
尔其初之微也——书法创作在开始是昏暗不明的。
盖因象以瞳眬——只是因为物象由不明到渐明。
眇——仔细观察。
范围无体，应会无方——不明了书法创作规律，想要应会它而无标准。
冲漠——空虚淡漠。
万殊——各种不同。
资运动于风神——借助运转于风韵神态。
颐浩然于润色——养浩然之气于加工。
凤翥——凤的飞翔。
电烻——电光闪烁。
离披——分散覆合。
翕——聚集。
张皇——显要。
磔髦竦骨——毛发竖立。竦骨：挺胸站立。
裨——弥补。
慎终思远——对父母丧事要始终如一。对祖先的祭祀，也要克尽孝心。
钟鼓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见《诗经·小雅·钟鼓》。钦钦为钟声。
使夫观者玩迹探情，循由察变，运思无已，不知其然。瑰宝盈瞩，坐启东山之府；明珠曜掌，顿倾南海之资。虽彼迹已缄，而遗情未尽；心存目想，欲罢不能。非夫妙之至者，何以及此？且其学者，察彼规模，采其玄妙，技由心付，暗以目成。或笔下始思，困于钝滞；或不思而制，败于脱略。心不能授之于手，手不能受之于心，虽自已而可求，终杳茫而无获，又可怪矣！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虽龙伯挈鳌之勇，不能量其力；雄图应箓之帝，不能抑其高。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捕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夫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固不可恃才曜识，以为率尔可知也。且知之不易，得之有难，千有余年，数人而已。昔之评者，或以今不逮古，质于丑妍，推察疵瑕，妄增羽翼。自我相物，求诸合已，悉为鉴不圆通也。亦由苍黄者唱首，冥昧者唱声，风议混然，罕详孰是。及兼论文字始祖，各执异端，臆说蜂飞，竟无稽古，盖眩如也。（《书断序》）
——《书断》
［注释］
彼迹已缄——他的字迹已消声匿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