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的教学楼，红砖红瓦，窗外长泡桐树，四月里，开一树淡紫的花。那是我高中待了三年的地方，何素玉和我同桌。
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刚从大学毕业出来的，帅气阳光。班里的女生，都暗暗喜欢他，何素玉是，我也是。语文老师普通话说得极标准，磁性十足，那声音总会在我们心里，腾起细细的浪花来。我们背地里议论说，他像电台主持人。语文老师从一堆作文本里翻出我的，展开他那好听的嗓音，开始朗读我的作文。几乎每隔一段日子，我的作文都要被当做范文朗读，这让同学们很羡慕。教室里静静的，我的文字，在语文老师醇厚的声音里，一朵一朵小花般的绽开了，闻得见馨香。前桌的男生，悄悄转过身来，对我竖了一下他的大拇指。这时，突然“啪”一声巨响，打破宁静，是何素玉的文具盒掉到地上了。语文老师停了朗读，狐疑地望过来，全班同学都狐疑地望过来。我知道何素玉是故意的，眼睛转向她，她却不看我，弯腰捡起文具盒，小声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
物理竞赛，何素玉得第一。上台领奖，小脸儿高傲地昂着，我以为她是昂给我看的，我翻手上一本书，就是不看她。掌声噼里啪啦落完后，她回到我身边，把大红证书给这个看，给那个看，然后，故意放桌上。我继续看书，眼睛瞟都不瞟一下，却在她出了教室后，偷偷翻了看。我心里是佩服她的，女孩子都怕物理，偏偏她的物理很冒尖。
期中考试，何素玉语文成绩比我少十分，她拿到试卷后，脸阴沉得仿佛要下雨。后来她整天不说一句话，看见我也仿佛没看见。周末回去，她从家里带了她母亲烙的玉米饼，还有煮鸡蛋，她坐在一帮女生中间，说笑，分给她们玉米饼吃，让我成为热闹里的孤独。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何素玉，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得罪你什么了？何素玉回：陈佳佳，你以为你是谁？
我把那张纸条撕了，我听见何素玉鼻子里很轻蔑地“哼”了一声。
旁人的眼里，我和何素玉是绝对的好朋友，我们不但同桌，还同宿舍，不但同宿舍，还同一张床。那时宿舍紧张，都是两个人一张床，我和何素玉是一张床上的床友。我们同进同出，有我的地方，基本上就有她，有她的地方，基本上就有我。偏偏我们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我们的较量，都在暗地里，是隐伏于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我在日记本里掷地有声地写：一定要比何素玉强！我狂攻物理。某天，无意中翻何素玉的一本语文书，看到她的扉页上写着：一定要比陈佳佳好！
学校分文理科时，我选了文科，何素玉选了理科。我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再面对何素玉了。却在分班后的第二天，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何素玉搬个凳子进来，说她改变主意了，也要读文科。班主任一指我身旁的空位子，何素玉就又成了我的同桌。其时，窗外的泡桐花，开得正密，一树的淡紫，一树的欢喜，我的心中，却充满深切的悲哀。我私下找班主任，要求调位子，班主任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我回不出为什么。却在回头的路上，遇到何素玉，何素玉说，陈佳佳，我知道你做什么去了，你别想甩掉我。
高考前夕，我患一场重感冒，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急得直掉眼泪。何素玉跑到医院看我，捧一个大西瓜，鼻翼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站在我的床跟前，喘着粗气说，陈佳佳，你会很快好起来的。我在医院住了三天，何素玉就在医院陪了我三天。我劝她回去复习，她坏坏笑，说，竞争要公平，你不复习，我也不复习。
高考填报志愿，何素玉探过头来看我填的，嘴里说，我们两个一定不要再上同一所学校。我表示赞同。我要看她填报的，她不让看。却在拿到通知书时，跑到我家找我，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系。
那个暑假，我们前所未有地好起来，我们一起去乡下，偷摘人家地里的瓜。我们躲进人家的梨园，摘梨吃。我们也说起语文老师的事，学期中途，我们看到语文老师的女朋友了，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孩儿。女生们从此死了心。我们一齐叹息，他的世界，我们走不进。我们伏在桌上，给我们都不喜欢的一个男生写信，那个男生，总是装着一副酷酷的样子，从不把女生放眼里，甚至带着蔑视的神情，说我们班的女生全是恐龙。何素玉在信末，重重地写了一句：去跳深渊吧，你！我们想象着那个男生收到这封信后，会怎样的恼怒，不由得哈哈大乐。最后这封信却没有寄出去。
很快去读大学，我和何素玉竟又分在同一个班，座位自然连在一起。也住同一宿舍，上下床。她坚持要睡上床，我睡下床，她的理由是，你睡过去像头小猪，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这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形同姐妹。
一个我们共同的老乡，也在那座城念大学。老乡长得玉树临风，每个周末，总跑来看我们，带了许多的零食来。我们一起坐在黄昏的宿舍里，嗑瓜子，窗外吹过一片紫薇花的香。我们也一起出门去，漫无目的地闲逛，消磨上一个周末。后来的一天，老乡避开何素玉，单独约我，说，我的那些零食，全是带给你吃的呀。我听得心里欢喜。
何素玉冷眼观察了一些日子，就看出端倪来了，她问我，是不是他追你？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那个时候，我是矛盾的，老乡虽然长得好看，对我也好，却不是我要找的人。
何素玉突然就变了脸色，用通晓一切的语气说，我知道了。随即，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讥笑着说，你有什么好？人长得又不漂亮，他为什么要喜欢你？
这句话，很伤我。本来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老乡的感情，她这一说，反而让我有种赌气的想法，我就偏要交往了气气你。又到周末，我穿了我最漂亮的衣服——一条红裙子去赴约，走前我回头，看到何素玉阴着一张脸，把一本书翻得天花乱坠。
隔日，我发现我的红裙子，被人人为地剪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仰头望上铺，何素玉正半躺在被子上，对着收录机，欢天喜地在唱歌。
没了红裙子，我与老乡的恋情却继续了下来，我渐渐沉入进去，以为今生今世就是这个样子，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地老天荒。然在临毕业前夕，我的老乡男友，却与另一个女孩闪电恋爱，那女孩家庭极有背景，可以让他毫不费力地留在这个城。这事对我的打击实在大，好些天，我都神思恍惚的。
何素玉替我去复仇，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盯梢了老乡好几天，终于发现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她一脸微笑地走过去，挽起他的胳膊，亲热地说，亲爱的，你答应去买礼物给我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女孩的吃惊可想而知，而老乡，脸早憋得通红，气急败坏地问她，何素玉，你说什么？何素玉却不惊不恼，很有风度地跟女孩打招呼，美女，不好意思啊，我的男朋友有点花心的。当即把那个女孩气得扭头就跑。老乡的这段闪电般的恋情，也就闪电般宣告结束了。
回到宿舍，她钻进我的被窝里，搂紧我，脸贴着我的脸说，陈佳佳，他有什么好？他不配你的，我今天才发现，他还单眼皮呢。我忍不住笑起来，伏她肩上，世界很安静。
毕业的时候，同学间互相写毕业赠言，我们也写。写的竟是同一句话：你是我今生的仇人。别的同学看见，不解，说，你们这么要好，还仇人？我们相视而笑，不解释。
毕业后，我们辗转于不同的城市，在各自的生活里奔波忙碌。某天，天转凉，突然收到何素玉的短信，陈佳佳，天凉了，多加衣。
我在这句话里柔软。我微笑起来，回了一个信息给她，何素玉，你是我今生的仇人。何素玉是懂的。抬首，一片蓝天，仿佛多年前的样子。想曾经的青春里，我们的骄傲与骄傲相遇，而在骨子里，我们其实是多么相似的一个人啊。
感悟心语
不要责怪青春的骄傲，那是年轻最明亮的标记；不需旋涡，不需阴谋，让青春的生命焕发迷人的光彩，直至日月暗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