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王勃的《滕王阁序》,总让我感慨万端。千古文章,传承着一脉古典的芳香,悠悠不绝,浸润百代,泽彼万年。
《旧唐书》记载:“(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株树也。”。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在《王勃集序》中也曾这样说过:“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从中可见他的早慧与才情。
在谈到王勃时,就不得不说说滕王阁的历史。
公元652年(唐永微三年)。当时唐高祖的二十二子李元婴,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从苏州剌史调任洪州任都督。作为当时地方最高长官的他,日日笙鸣,夜夜宴乐,终因府内太小,盛不下一颗浮华之心,便随身带上他的属僚和艺伎,来到了赣江滩头。这里真的不错呀,远眺,可见西山叠翠,南浦云飞;近观,又见赣江抚河在此交汇,浩荡北去。江面之上,帆影如梦,渔歌互闻,水天一色,蔚为壮观。宏阔的苍茫之境让人心旷神怡,心驰神往。面对如此宝地,怎能不使从小生长于帝王之家,酷爱音乐、舞蹈、绘画、游猎,受过良好教育与宫庭艺术熏陶,艺术修养极高的李元婴逸兴湍飞、兴趣大发呢?然而,那时的赣江滩头乱石堆积,衰草杂沓,李元婴要在此玩乐,连一个置筵起舞的土台子都没有。此时就有那擅察心机的属僚递上话来,在此建阁,既可揽山川之秀色,又可赏歌舞之艳乐。
这位新任的李都督一听喜上眉梢,急下令择日开土动工。这样,在华夏大地上,一处胜景便进入了游客的视野。
据《江西通志》记载:“显庆四年间,李元婴任洪州都督,筑阁于章江门、广润门之间,落成之日,诏封滕王,因名滕王阁。”
滕王阁临江而造,气势之雄伟,规模之宏大,堪称当地一绝。
时序在距李元婴建阁相去23年之后,本文的主人公将要登台亮相了,他,就是才华盖世的王勃。
当时王勃路过洪州,正值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竣工,为了借庆典之机炫耀自家“东床”孟学士的才学,他私下里让他的女婿绞尽脑汁写就一篇赋文,默记于心,全当即兴之作,准备在那天的盛筵上以博众人的高评美赞。
此刻筵席已经摆开,歌舞弦乐已经奏响,宾客们齐聚一堂,气氛很是热闹。就是在这样一个重阳佳节,恃才傲物的王勃也乘兴前来拜访都督阎伯屿。此时的王勃虽然是罪赦之人,但阎都督对其才华早有耳闻,为了表示他宽胸爱才的雅量,他邀请王勃一起入席。席间,他命人准备笔墨砚纸,请来宾为此次盛会赋诗作文。大家知其本意,一个个都说没有那样的才华坚辞不就,等待都督“东床”的笔底风流。当笔墨转到王勃处时,这位寡通世务的书生信以为真,不作推辞,提笔就开始写了。阎都督看不识趣的王勃,心有不悦但又不好发作,只得隐于帐内以待其文。有一人进来报说:“南昌故都,洪都新府。”阎伯屿冷笑一声:“没什么!老调重弹。”少顷又有人来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伯屿听后沉吟半晌:“此句不凡呀!”再后来,又有人来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伯屿拍案而起,大声叫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王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
有记载曰:“王勃每为碑颂,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忽起一笔数之,初不窜点,时人谓之腹稿。”此说是否真实,暂且不论,单就一篇不朽的序言,已经让我们领略了这位天才的非同一般了,一篇序文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篇章,也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段传奇。
在这里,我们真的要感谢阎伯屿这位当时洪州的都督能有摈弃个人私情容纳王勃的雅量。正因为他的雅量,才使得王勃千年里“文命富贵,红紫未退”。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嫉贤妒能的庸碌之吏,对于王勃这样一个有过犯罪前科的人,只要他一句“谢绝留场”,在这场欲显“东床”文才的盛宴上就不会出现王勃的影子,岂有王勃流芳后世的千古奇文!
文人墨客借物言志,以文抒怀,往往是在他们失意之时。一踏上通往滕王阁的那段台阶,命乖运蹇的王勃仿佛踏上了通往灵魂飞升的阶梯,胸臆在激荡,思绪在奔涌。这对于当时仕途失意,怀才不遇的他,仿佛一束精神的灵光突然闪现。他需要一次发泄,一次痛快淋漓的释放。无疑滕王阁给了他浇胸中之块垒,写人生之感伤的机会,于是,我们看到了“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的滕王阁上“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洪都才俊,名阁胜景,煞是热闹。此间有一身材单薄的年轻人,挥毫泼墨,意气奋发;文思泉涌,笔走龙蛇,把命运不济、人生多艰、怀才不遇、以及渴望被重用的情感酣畅淋漓地表达于他字字如金的文章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封建社会文人才子忧伤抑郁的心灵独白与怀才不遇的感愤。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藉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读着这样的文字,不由使人想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
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际遇!不由令人柔肠百结,难以释怀。正是在这种人生命运的遭际面前,方呈现作者所具备的心态气质,对人生命运作凝神积虑的文化内视,创作便成为心灵的独白,生命的外化。
王勃一序,鬼神皆惊!
在这样能穿透人灵魂的文字中行走,仿佛感受到有一股浩荡乾坤的气势向自己压下来。在这里,任何矫情地赞美已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任何真实地慨叹都显得那么地轻飘。你只能用心去听,听一位孤独者灵魂的声音吧!去感受一位郁闷者撕裂长空的呐喊吧。在王勃的笔下,每一个历史的典故,都渗透着人生无奈、生命困惑的滋味;每一处景物,都闪动着人生际遇的影子;每一次嗟叹,都浸满着生命的悲伤和悲凉。
在这篇序文里,年轻的王勃赋予了过多的生命意蕴,过多的命运感叹,过多的郁闷和伤感。
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年轻才子不平常的一段人生历程吧。遍览他的遭遇,你才能理解“滕王阁”上的王勃和他那不朽的辞章。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总括算来,严重的挫折有过这么两次。第一次是因《檄周王鸡》获罪。沛王李贤闻王勃之名,羡其才而召王勃为沛府修撰,十分器重他。当时在宫庭流行一种斗鸡玩乐的游戏,诸王经常以斗鸡为乐,王勃闹着玩,写了一篇《檄周王鸡》,不料竟因此罹祸,唐高宗认为王勃有挑拨诸王之间关系之嫌疑,将王勃逐出沛王府。其实王勃此次受打击,并非真的因《檄周王鸡》而触怒高宗,而是因其才高被妒,招致祸端,所以才有了杨炯在《王勃集序》里“临秀不容,寻反初服”之说。
当时的王勃是心高气傲的,他本无意留恋于官场,因此,对于这次的被逐,他倒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沮丧,被赶出沛王府后,便去游蜀观景去了,与杨炯等放旷诗酒,驰情于文场,逍遥悠哉。
第二次打击是在虢州参军任上杀死自己所匿藏的官奴而获罪。咸亨二年(671年)年初,王勃千里迢迢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他的朋友凌季友当时为虢州司法,说虢州药物丰富,而他知医识药草,便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小小的参军之职。就在他任虢州参军期间,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他将罪犯藏匿起来,后来又怕走漏风声,便杀死曹达以了其事,结果死罪一条,幸遇大赦,没有被处死。此事在常人看来确实有许多可疑之处。王勃为什么要保护罪犯曹达,既藏匿保护又怎能将其杀死?这不是矛盾了吗?据新旧《唐书》所载,王勃此次遭遇祸患,盖因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而致。官奴曹达事,有人怀疑为同僚设计构陷王勃,或者纯属诬陷,不无道理。总之王勃两次遭受打击,都与他的才华超人有关。
这次被祸,不似前面说的那次了,虽遇赦未丢掉性命,但对于年轻的王勃来说,代价是巨大的。不但宣告了他自己仕途的终结,而且这件事也连累了在朝为官的他的家父。王福峙因儿子王勃犯罪,被贬为交趾县令,远谪南荒之外。
这样的人生遭遇一下子降到了年龄刚刚二十出头的王勃身上,可以想见对他的打击。
我们说正是因了这多难的命运,正是因了这坎坷的遭际,才使得王勃压抑于胸腔郁郁不得而解的思绪在那样一个场合,如引爆的火山,喷涌而出,照亮了整个暗淡的时空。
王勃在提笔的瞬间,他的生命已进入了一种迷散状态,他的感官非常敏锐,他的意识扩散开去,进入一种创作的自由王国。那个才华横溢、屡遭妒忌而时运不济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他已升华为一个意象,代表人间一种命运际遇抽象了的恒久的形象,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从王勃的诗里,我们还能看到他的诗艺的高迈,他的思想的阔大。他一扫六朝以来颓废绮丽的文风,表现出“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的刚建气派,让我们看到的是他抒写命运华章的生命诗行。
最后是天才的谢幕了。他与许多天才的谢幕一样让人震撼。
王勃受到重大打击之后,有一些厌世的情感,一代才子怀才不遇,屡遭构陷,所以在他远行交趾去看望父亲的时候,他在迎着风浪的船头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暗想人世的悲怆与无奈,他的心中同大海的波涛一样不能平静,不禁悲从衷来,伤心至极。他想,我活着空有一腔才华,报国无门,与国无用,与家连累年迈的父亲,我真是无用之人呀!存于斯世何用?还不如葬身这滔滔的江水喂鱼算了。于是他怀着一腔愁愤纵身一跃,离开了他不再留恋的尘世,完成了他生命最后的一个姿势。有关史料以为王勃溺水而亡,依我之见,他以决绝的方式了却此生更加真实可信。这样的死是符合他生命走向的逻辑的。
清代学者尚云有诗云:“……自到江湖来,外人咨不休。倘非子安序,此阁成荒陬!”因了王勃,使一座阁楼千年不朽,也因了一座阁楼,让不得志的文人发了一回对命运的感慨。不知是滕王阁成就了王勃,还是王勃成就了滕王阁,总之,得之于生命血墨而成的《滕王阁序》,永远灿烂!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多么沧桑,多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