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隐听得几声媚骨的欢笑,他们的好奇心顿起,一前一后地循声跟了过去。声音的所在便是那个大石室,里头时有耀眼的金光闪动,更似有什么人在相互玩弄戏谑似的。
快到大石室了,他们几个为了稳妥起见,把火把一应轻轻吹灭,猫了腰蹑手蹑脚地进去窥探。
原来那闪闪的金光竟是从一个由许多大箱小箱堆就的箱子山发出的,箱子本不会发光,无奈那些箱子里头俱俱装着成百上千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它们所释放的光华虽比不上日头明澈,但较之大如人臂的蜡烛,只怕拿出十数支聚在一起点着了,光亮也不见得比它们的惹眼。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多的金银珍宝堆积眼前,本就没有几个人能一点都不动心,更何况,这堆黄白珍物又好像都是无主之物,既不见什么看守护卫,也没有隐秘地掩藏收放,只杂乱无章的堆积一处,你可见过什么主人会这样漠然地对待这样一大笔让人狂呼,让人窒息的财物的吗?
这一群人的忠厚者业已死伤殆尽,幸存者中有很有二三个胆大的人,并不怎么听从同伴劝阻,先后摄手摄脚地爬上前去,要从那一大堆如山似的金银珠宝里拣上一些,以供自己将来的花用,他们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一日暴富大美梦中。
隔了一会,突地有同伴悄声示警,那几个人顺着他的手势往前一看,箱子山的斜对面三五丈远的地方——大石室一角的石柱旁有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晃动,仔细看时,却是一对男女正在那卖力交合,极尽各种丑态。那女的大概是刚刚弄到好处,满嘴的污词秽语,渐渐更浪里浪气地呻吟起来。
幸存者中只一个书生(尚未经人事)和一个中年长者,其余几个都是久旱的大汉,几时见过这样癫狂的活春宫,遂先后弯腰爬上前,藏身在附近的几根石柱后窥看,一边看一边还不住地评头论足,说是女的太美,美得如妖如仙,还有那十指芊芊如葱,一身白雪也似的凝脂雪肤,外加一张尖尖瓜子脸儿配着眉角红唇间流动的娇情荡意,真是前代少见当世绝无的人间尤物。
他们评论完了那美少妇,复又说起那男的来——这男的身体块头虽是大极,又有一身硬邦如石雄健非凡的肉,却长了一张臃肿不堪的脸,塌鼻耷耳,一张凸嘴迂阔如盆,那牙齿又是尖长得离谱,更有三五只长长的獠牙上下错落,斜斜地挺着——这样一副丑相该是多让人倒胃口啊,真不知那娇滴滴的美娘子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不一会,几个大汉便已瞧出,那丑汉竟似不大会说话一般,十足的闷油瓶子一个,没趣,真没趣。他们窥看了小半天,也从未见他说过一句成形的话,只傻乎乎的咧着一张大嘴,在那不住地哼哼唧唧,相形之下,那美妇则活泼娇嫩多矣,红唇白牙,吐的是香气,说的是让人脸红的话语,一对美目开开合合,不住向那丑汉丢媚眼儿,那姿态那神情越发地撩人起来,别说那丑汉难以经受,渐渐连几个旁观的大汉都好像被火烧灼了一般,浑身直冒热汗,连带着神魂颠倒、欲火大炽,渐渐竟似难以克制。
书生和中年长者一见那丑态,便一个红着脸、一个虎着脸快步走了出去,等了一阵,做书生的猫身上去苦口劝阻了一番,大汉们红着脸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喘着大气说是再也不看了,只拿点合用的黄白之物就要出来的。书生只好悻悻而返。两人又等了一阵,仍不见那几个同伴出来,脸上都很有些火气和惋惜,以为彼此相识的日子也不算短,倒从未料想到,这些个有血胆有义气的同伴,原来也是一帮见了荤便要偷腥,瞧着金便要忘了命的假洒脱先生。
他们虽有些气恼——恨铁不成钢,但到底是同过许多甘共过许多苦的生死伙伴,因见那大石室的周近腥风隐隐,那石缝处角落里更不时传来莫名的怪臭,担心迟则生变,便又进去劝阻。
这时,他们两个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几个同伴,不知何时已脱得光光的,像一头头发情的公猪似的簇围在那美妇的身旁,其中一个业已抱着那女的在那石室中央的一块猩红地毯上忘情交欢。
之前的那个丑汉却不在人群中,他是怀了什么天大的醋意、羞辱愤愤走开了?
两人见那几个同伴的举止虽荒诞癫狂,但却个个双目发直,昏然若盲,那一只只眼眸里早已没有了平日的神采,这才知道同伴们在刚刚的窥看中,业已悄悄中下那一对狗男女的什么妖法,偏偏自己的技艺平平,眼见着一个个同伴嘻嘻哈哈地抢着与那女的交合,早先的一个大汉只半柱香不到的光景便似气力衰竭得整个人软瘫在地,如堆烂泥似的躺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僵直,额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嘴角隐现出一丝血迹,整张脸是青白得骇人,显出一种真元被大创后的极端虚相,竟似在之前的交合被吸走了全身的元气一般。
这时,忽地一团黑气晃动,却是那丑汉自一侧石壁诡异飘出,他的腰间横系了一块满是斑斑血迹的破污围裙,左手里提了把剔骨屠刀,右手上半缠了一条锈迹斑斑的粗长铁链。
丑汉桀桀怪笑着,大手一扬,那铁链便如一条毒蛇窜出,不偏不倚地绕缠在之前倒下的那个大汉脖颈上。铁链哗啦崩直,咔咔两声连人带链收回,丑汉低首打量了一番,探手往大汉的腰上一捏,哈哈笑道:“好、好运气,又、又有鲜、肉——肉吃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那闪着冷光的剔骨屠刀往大汉脖上只轻轻一划,鲜血如泉奔涌而出,那大汉四肢晃动着抽搐着,喉头处咕噜咕噜发出一点黯哑又模糊的声音。丑汉哈哈大笑,把头凑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喝起血来。
同伴惨死,余下几个大汉仍在和那美妇求欢,他们的举止仍是癫狂得很,可是他们的眼神却多了一重如雾气般的暗淡,到了后边,竟似连自己的身子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原来他们中了一种极强的声色魅术,但受控于法术主人的****海里,身身心心都难以自己掌控,成了一堆红粉傀儡——同伴由极乐之地直堕黄泉阴间,这样血腥突兀的惨变总算让他们恢复了一点神识。
他们已被拖死在这媚术里了。
他们的心思也并不慎密,有时还很鲁莽,很粗俗。
但他们并不是太软弱的人。
太软弱的人好像也不太肯为几个小洞或是半个地穴就屁颠屁颠地奔走个几天几夜,睡不好吃不好,却仍能为那一点动人景致、幽处奇幻而喜颜悦色着,精足气旺。
他们的胆识好像也不并小。
所以,他们挣扎着出手,以他们能争取到的速度发动了攻击。
其中一个大汉,更差一点咬住了那美妇身上足以致命的一处地方——咽喉。
只可惜,那丑汉这会儿早已喝足了血,脸上虽显出懒洋洋的神情,手上的活却没有半点松动,讥讽的笑声才起,早已一道乌光闪过——链子飞出,往那大汉脖颈只一缠一绕,大汉那足足两百来斤的粗壮身体,便如同一团棉絮般被飞拽了过来,丑汉双目半眯,手起刀落,热血迸溅如箭。
血雾殷红。
丑汉嘿然一笑,又把头凑了过去。
余下的两个大汉似乎遭受刺激太大了,也一一冲破了那媚术的限制,眼见丑汉如此暴虐凶残,心知自己断逃不出一死,瞥见一旁角落处有个武器架,加上摆了长长短短数十件兵刃,便齐齐奔了出去。
美妇冷笑着,瞅着他们拿了兵刃在手,要冲过来拼命,将一串金色铃铛自玉臂摘下,拎在手上只轻轻一摇。铃声乍落,四周旋即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二三十条红线自石室暗处弹射而出,夹带着破风之声朝那两个大汉扑去。
两个大汉心知来者不善,慌忙运起手中的兵刃护着自己,然而那些红线却迅疾得很,刃风尚未成形,它们早已三三两两地扑打在到大汉身上。
书生眼尖,骇然瞧出那些红线竟是一些五七寸赤红小蛇,它们圆头圆脑颇有些不讨人厌的娇憨神气,不意却做下了令人悚然的事——憨头憨脑的它们正个个表情狰狞、目露凶光死死地咬住对手不放,被咬的两个大汉起初还能强行支撑,挥动兵刃砍下几条赤红小蛇来,但额上却冒出密密麻麻的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捱不过片刻,连勉强站着挥动兵刃的力气也没了,先后栽倒在地,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来。
美妇慵懒而起,把半眯着的一对吊梢眼妩媚地向地上的那几个大汉瞧去,忽地身影一散,等她的身影再次闪现时,手上已多了血淋淋一颗犹自跳动不已的心脏——一名大汉胸口赫然多了一个钵头大小的血洞,他的双目圆睁而****,脸上满是错愕惊恐之情,另一个大汉的呻吟叫疼声戛然而止,竟似给那丑汉和美妇的凶残手段活活吓死了……
中年长者眼见凶况迭生,心知不妙,上前轻轻拍了拍书生的肩上,要他和自己悄悄寻路出去。
美妇突又浪里浪气地笑了起来,她的俏目一转,竟自扫了过来——她瞧见了书生与中年长者二人,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嘴角上反而露出一种颇有深意的媚笑,竟似仿佛早已察觉书生二人的存在一般。
生死一瞬,中年长者倒底经验老道些,反手一扬,打出四五颗黑亮亮的珠子,珠子打在石柱石壁间撞个粉碎,爆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雾来。
珠子一打出去,中年长者就飞身拉起早已吓得两腿发软的书生往外奔去。中年长者的轻功并不算太差,加上一早有所准备,奔纵之际,便很有些速度,书生虽是吓得不轻,记性却并未大乱,这指指那点点,两人竟奔到了先前看到那一处有光影晃动的路口,他们顺着光亮疾走,终于瞧见了一个出口,那是个一丈宽广的洞口,不知何故被一堆乱石重重堵塞,或因石块松动,离地八九尺的地方却露出两尺大小的一处豁口,隐隐可听得一些水浪澎湃声。
放在平时,那些白雾自然是潜行藏踪、迷惑敌人的好手段,只可惜这是曲曲折折的洞穴,又是对方长住的老窝,它们能拖延到的时间实在不多,很快地,丑汉的怒吼声、美妇的娇笑声,由小而大,由短而长,疾疾地追了上来。
中年长者静静地看了书生,复又盯着那个豁口长长叹出一口气,也不问书生有什么想法不想法,猛地把他整个人高高举起,静静往那豁口推了进去。
就在这时,怒吼声娇笑声一同到了。
书生慌忙把手递过去,他紧张且坚定地握住了他同伴伸过来的手,正在艰难地拉动着,拉动着,猛听得一声狂吼,随即响起连声惨呼。
书生的手中先是一沉,后是一松,他以为中年长者幸免于难,已经爬上了乱石,他把手死命一拉——然后,他微笑着看见了大半只血淋淋的断臂,就是这只断臂在片刻之前还奋力地把活着的希望推让了给他,书生哭喊着,但他忠厚的同伴再也不能回答他……
回答书生的哭喊声的,只有一根极冷极毒的铁链和几声冷冷的笑,铁链打在乱石上,撞击出好几个火花后才缩了回去,书生大恸之下又吃了这一惊,慌里慌张地蹬踹着腿,倒缩着身子往后退去。
书生的身子才退,那条铁链子也急急地跟着窜了过来,如同一条毒蛇恶狠狠扑了过来,他福至心灵,屈脚抱头,如同一个球似地往外滚去——他果然成功地躲过了那毒辣辣的链子,但他却错估了外面的情况,这个洞口是在石崖半腰上的一截斜长的横石上,供走动往返的石阶却隐在横石一旁。他自高处的乱石豁口倒滚而出,横石已尽,滚动的余劲却未竭,所以他整个人也如滚石一般坠了下去,他听得满耳的呼呼风声并瞥见了那逃生洞口处刻着几个金色古篆大字——奎元洞!他以为自己要摔死在石崖水畔间,直吓得把头、脚抱得越发紧越发牢。
书生的运气并不差,他斜斜落进崖脚下的水里,昏迷前死命挣扎,竟迷迷糊糊抓住了一根横木,他随着水波浮浮沉沉,时醒时睡,两天一夜后,水波把他冲到一处沙滩。在那里,只剩半口气的他被一只路过的帆船救了上去。
接下来的二十来年,书生没有再出过离家三百里远的地方,他似乎被吓坏了,索性彻彻底底地和过往那个好游乐游的自己划了道大大的界线。
书生的武艺虽没啥惹眼的地方,才学却很出众,便长年替些大官巨宦的人家教管他们的子弟,所得的丰厚修金一半是用在了周济当年的那一帮游山玩水探幽涉险之故友的亲人身上,另有一半则用在了聘请有名僧道和武师身上,他还想着替他的无端惨死在那群山魈、丑汉妖妇手里的亡友报仇。只可惜,接连委托了好些人前往找寻,也没找出个究竟。
终于有一天,书生鼓起了勇气,他花光了最后一笔修金,邀请了一十四个周近州镇里名头甚著的僧道及武师。他们一行人的船才出发不久,便遇到了滔天巨浪,狂风暴雨把偌大一条船摇动击打得像是一个纸糊的架子,当时便死掉了好几个,书生虽躲过一劫,但从此染上风寒之疾,过了两三年,也将两眼一翻,双腿一蹬,往黄泉下见他的昔日故友们去了。
书生的义子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块极大极大的油布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工工整整,写的内容却是荒诞离奇,诡谲非常。
因为这个故事血腥之中又有几分香艳,还有一些神神经经与似是而非,为了保住他义父和尊长们的私隐与尊严,他只和几个深交的、有识见的朋友提起过。后来却不知被谁说了出去,三两日之间便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北朝五州街头巷尾的一大谈资。
书生的义子一怒之下,选择了避世隐居,暗地里却联络了一帮技艺高强的豪客游侠,前前后后共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找寻那个奎元洞和那群山魈,他们虽然成功地找出了那个奎元洞,更尝试探访其中,那洞径虽然繁复,里头也还有一些金银珠宝,却断断寻不出什么形容可怖的丑汉、容貌娇艳却心肠狠如蛇蝎的美妖妇,他们只得悻悻而返。
这一行人后来却不知怎么撞上了一群杀气腾腾的山魈,一个要吃人,一个不想被吃,谈又不能谈,逃又不给逃,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里便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这一次却是山魈们吃了大亏,被打得鬼哭狼嚎,丢下三五具尸体后逃走如飞,一边逃一边还不住地嘶声嚎叫,那声音甭提有多狼狈多凄惶了。豪客游侠们虽也受了些创伤,却没哪个同伴遇难,大伙儿当下都豪气干云地笑将起来。
遗憾的是,他们的笑并没有持续多久,星月下的莽莽林野,先是传来一阵狂雷似的暴吼,随即传出人们的怒喝声、呼喊声以及木桩之类的闷闷撞击声……
有一个游侠因为偶然的肚子痛躲入林间大解,捡回一条命,他听到同伴们的惨呼声后慌忙跑出来,只见地上凭空多了好一些粗如碗口的高大木桩,木桩下是一地颤动的血迹,残肢断体,场面十分吓人——那骤然间出手行凶的残暴怪物却不知去了哪里,而同伴们却都一一作了尸身不全的鬼。
游侠含着泪,帮同伴们收敛了那破碎尸身一一埋了起来,还在书生义子的身上发现了那一块油布,于是他也学着书生和书生义子的样子,把前后探访的情况也加了进去,作为后续的补述。没有笔墨,他便咬破一个指头,以血行书,字写得有些凌乱,到了后边,笔迹更颤颤抖抖起来,胡涂一片,语意未尽之时便戛然而止了。
故事说到这里,一切真真假假本应该都结束的,直到有一天,我在褚远的藏书楼密室里偶尔发现了那一块脏兮兮的油布……
读故事的人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故事,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见到山魈,并瞥见了那几个业已有些歪歪斜斜、金光斑驳的古篆大字:奎元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