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里,黎明剑的震惊也不亚于舒白玫。他从警十几年,从未见到这么怪异的杀手。欧阳鹏的杀人动机居然这么奇怪,他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听着外科医生和舒白玫的对话。
只见舒白玫激动地站起来,满面绯红,大声说:“你是在讽刺我。你认为我只关心尸体不关心你这个活人。可这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
“杀人?你说我杀人?”欧阳鹏居然笑起来,“白玫,除了你,那些人在我眼中都不是人。我知道,你也没把我当成人。你希望我是神、爱情之神。我得按照你的理想塑造我自己。我真的不把那些男女当成人。他们只是我的实验品,是一些动物。你不是常说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受欲望驱使的高级动物嘛?!”
“求求你、欧阳鹏。求求你说点心里话,别再抨击我讽刺我。我知道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有责任的,我冷落了你。可你知道我完全是为了爱情......”
舒白玫觉得自己也要疯了,她无法说清自己了。黎明剑从未看到女法医如此笨拙的表情。她在欧阳鹏面前就像一个回答不出问题、词不达意语无伦次的小学生,完全被震慑住了。
欧阳鹏却像一个大师在布道一样,侃侃而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黎明剑闻所未闻。
“白玫,我根本就没有讽刺你。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理解我的心。我成了你的一件作品,你都不知道。你讨厌欲望,我就为你禁欲。你讨厌平庸,我就为你创造奇迹。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欧阳鹏用他那有条不紊的腔调不急不躁地说。他的声音有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黎明剑觉得,如果自己是个女人,也会为这样的男人五体投地的。
“你告诉我人有灵魂,我相信了你的话,去那些人的身体里寻找灵魂。可我找不到。”欧阳鹏作了个极为潇洒的手势,让黎明剑明白了,舒白玫为什么爱欧阳鹏胜过爱她自己,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具有致命的魅力。
“你真是疯了。你切开人家的肉体去寻找灵魂?”舒白玫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呻吟一样说道。
“我没疯。我但愿自己真的疯了,可是我总是太清醒。我真的是去寻找他们的灵魂。那个刘金枝没有灵魂:她为了一份工作就出卖自己的青春,这样的人不过是行尸走肉;那个女模特也没有;她为了出名出卖自己的肉体,简直就是社会的毒瘤。她已经从女人变成了女妖,只能让天下大乱;吴玉琼是个庸医,这个女人在我们医院叫‘抗生素大王’。她竟然想靠开大处方提成,变成百万富翁。抗生素用多了就是毒药。她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隐形杀手;苏畅也没有......”
“他疯了。天哪,他在说些什么呀?”舒白玫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能再听下去了。随着丈夫那冷静却又真挚的剖白,她觉得自己对他的厌恶和仇恨在一点点消失,爱怜又像湖水一样涌上来,要把她淹没了。
黎明剑在另一个房间里也紧张起来,双手握成了拳头。
“白玫,你听我说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也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次说话了,你让我讲完吧!”
黎明剑看到舒白玫在他娓娓的具有魔力的声音里又抬起了溢满泪水的脸,好像一个被催眠的人,呆呆地望着他。
“我告诉你,苏畅也没有灵魂;他追求你是因为他太空虚,他爱你是因为你太可爱。顾道录呢,他更没有灵魂;他居然把你当成一个病人,想把你治愈,他想把一个天才变成正常的女人。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他们!只有我知道你的价值。白玫,只有我......”他摇晃着自己那双带着手铐的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终于承认你是杀了人。你承认了!”听到死去好友的名字,舒白玫又一次激愤起来,“你还想杀我!你谁都不爱,你是个魔鬼!”
欧阳鹏露出迷人的笑容,表情像个慈爱的父亲。“白玫,你又说错了。我并没想杀你。如果我要杀你,我只要把一次药下足了量就够了。我仍然在恭维你,我要让你看到,尽管你跟踪我,调查我,我仍把我的整个身心交给你,由你处置我。我要让你变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我知道你的症结所在,不过是激素不足而已。所以,我并不是在害你,而是在一次次地提醒你。我早就发现你调了包,那天晚上,我从外面看到你把带药的咖啡装进了保温杯,我盼着希望着你来当面问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舒白玫怔住了。她想不到所有的一切会是这样离奇古怪和不可理喻。
“我累了......”欧阳鹏发出一声叹息,“白玫,你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为了让你明白我的爱,我每天都绞尽脑汁地研读你那令人作呕的法医学书籍,我想把我自己也变成你,在死人的尸体上找到寄托。可惜呀,你一次次地忽略了我,你太轻视我了。你觉得我连杀人的智商都没有。你以为我只会对你唯唯诺诺,给你洗衣做饭,给你铺床叠被,给你洗头洗脚,是一个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俗人!只配做你的佣人。而且,我这么做你还觉得委屈!你觉得我连给你洗脚都不配,对不对?”
欧阳鹏明亮的大眼睛中闪出了一个孩子受委屈的泪光,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悲哀的表情,完全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舒白玫再也听不下去了。丈夫的话,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击溃了她心中所有的防线,让她五内俱焚。她用手捂住脸呜咽着跑出了传讯室时,带翻了她身下的椅子。欧阳鹏又像一个仆人一样,用带手铐的双手扶起那把椅子,把它放回原位。
黎明剑也猛然起身,从监控室里跑了出去,他看到舒白玫踉踉跄跄的身影在走廊里摇摇晃晃,忙迎了上去......
法院临街的桥式走廊上,站满全副武装的法警。一张小白告示写着绿岛特大系列杀人案八月十四日公开开庭审理。这里挤满了前来旁听的群众。
审判庭的旁听席上,更是座无虚席。
女法医舒白玫坐在椅子上,心里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作为法医,她不止一次出庭作证,可是今天这里的一切在她眼中却与往日不同了。
她望着木质的审判台上,一个个黑字金匾上,写着审判长、公诉人、证人、辩护律师的字样,每一块牌子都令她格外紧张。
审判长的椅子高高在上,这个主宰生杀大权的位置,让舒白玫眩晕。她又看了看被告席的椅子,觉得那里充满了不祥之兆。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都和铁窗、手铐相关,多少人此一时坐在这里,下一刻也许就被判处死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舒白玫不敢再看了,只低下头看着大理石花纹地面。倾俄,身穿法警服装的书记员朗声宣布:请审判长出席!然后是被告人出庭。
舒白玫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只见丈夫欧阳鹏被全副武装的两名法警押了进来。他身上仍穿着那天晚上的那件白衬衣。由于没有刮脸,满脸胡须,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神情却很平静,用她一向欣赏的那种潇洒的绅士步子走到了被告席上。
审判长命令被告自报身份和简历,接下来,是法庭调查。
婆母于文玲曾经苦苦哀求舒白玫,让她向领导求情,又让儿媳找人为丈夫开具精神上有疾患的证明,均被舒白玫忍痛拒绝了。于是,她又为儿子聘请了高级律师,从精神病的角度为他辩护,以求减轻他的罪责。而公诉方则与被告律师进行了激烈的法庭辩论。问题的焦点在于欧阳鹏所犯下的罪行到底是因为精神疾病还是心理疾病造成的。舒白玫紧张地倾听着,手心里都是冷汗。
被告方的律师辩称:“被告患有精神分裂症。由于这类患者的思维脱离现实环境,逻辑性差,常伴有丰富的幻想、妄想并支配行动,因而常导致凶杀、伤害、暴力和性犯罪等严重后果。特别是凶杀案,占整个精神病人杀人案的70%到80%。我的当事人属于这种犯罪,应该定为无行为责任能力。”
公诉人却反驳道:“被告不属于精神病犯罪,而只是变态人格犯罪。而对于这种犯罪,因为他们不具有真正精神病人的特点,不是明显的精神活动紊乱和行为紊乱,应判定为有责任能力。欧阳鹏当属于偏执型变态人格。”
黎明剑坐在舒白玫的身边,不停地给她的水杯中注水,可她却一口也没有喝下去。她人坐在这里,思绪却一会东一会西,像匹野马一样,在悲伤和恐怖的荒原里疾驰。她的周身也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像发了疟疾一样,受尽煎熬。
就在法庭辩论相持不下的紧要关头,审判长宣布:“下面,公诉方的舒白玫法医将以被害人和司法鉴定人的双重身份,出庭作证。”
舒白玫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神情恍惚地向证人席上走去。这短短的几步她却觉得路途无比遥远。她同时遭遇着两股巨大的力量。叫爱情的那一种在撕扯着她,叫正义的那一种力量在推动着她。在两种力量的较量中,她觉得自己被分裂开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挣扎着,跋涉着,一步一挪地走着,每一步都有千斤重。当她终于站在到了证人席上时,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必须拼命用手扶着讲台,抑制住身体的抖动。她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和欧阳鹏相识相恋的种种回忆,也一一浮现出女模特、苏畅、顾道录等一个个惨死的同乡和好友的面庞。她终于战胜了心中最后一点软弱,含着眼泪,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指证欧阳鹏、我的丈夫为变态人格型犯罪。是我们的十年无性婚姻,因性压抑导致了他的心理变态,成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犯。我是一个失职的法律工作者,对于他的犯罪,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此语即出,法庭上一片哗然。
人们的议论四起,审判长不得不用力敲击警棰,让大家肃静。女法医又一一出具了司法鉴定,证明外科医生欧阳鹏就是杀死刘金枝、吴倩倩、苏畅、吴玉琼、顾道录和陶婉的凶手。
此时,审判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对女法医大义灭亲之举无比震惊。当审判长讯问欧阳鹏还有什么话要说时,这位医学博士、绿岛外科一把神刀先是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又向证人席上的妻子深情地看了一眼后,便垂下了头,低声说:“我...认罪。”
审判长没有听清他的话,让他大点声,他又抬起头,平静地说:“对不起,审判长。这只是我和我妻子之间的一场智力游戏。我很抱歉让那些人搭上了性命,也很抱歉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我是一名医生,我曾经在手术台上挽救过无数条生命,这是我的功劳。我也伤害了几条性命,这是我的罪过。可为了我的感情,我不得不这样做。白玫,请你替我好好活着......”
舒白玫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哀,从证人席上踉踉跄跄地奔回自己的座位,失声痛哭起来。
日落炊烟起,一轮夕阳像一个疲惫的旅人,踉踉跄跄地滑下了山坡。
舒白玫走到离家只有几幢房子时,只觉得脚步异常沉重。这是她熟悉的归家的小路,一走就是十一年。然而,今天她作为一个杀人犯的妻子重新踏上这条归家之路时,心情却完全不同了。她缓缓地走着,望着熟悉的景物,不由回想起自己渴望有一个家,和与欧阳鹏刚刚成家时的情景。
因为从小失去父母寄居在欧阳家,养母对她再好,她也总有一种漂泊感。她记得曾经是那么渴望拥有一个家。每当黄昏时分,阳光在此时已经没有了暖意,只有炊烟袅袅的升起,有意无意地炫耀着家的意味。舒白玫从这一条小路上走过,看见有人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她便强烈地渴望那就是她,推开门后有自己的亲人。她迷恋门上的把手,迷恋门被推开时吱钮钮的声音,迷恋门关上后留在门前的那一片宁静。她一遍遍地走过那一扇扇门,看着门里的人在自己家中安闲自在的眼神,那是像她这样没有家渴望有个家的人最想看又最怕看的眼神。她甚至爱上了那长满一片野草的漫山坡,那条浅浅的水沟,爱上那些参差不齐的篱笆上爬着的翠绿的豆角秧。
直到她和欧阳鹏结了婚,她才有了家。她如此热爱自己的家。
她还记得自己手拿一只小花碗,或提着一只空瓶,轻飘飘地走在街上去买一点酱油或醋,这些平庸的小事儿带给了她巨大的快乐。她所做的这些是为了她心爱的人,为了她的家。家这个词,由欧阳鹏深情的目光、美丽的额头、文雅的声音,无比热烈的吻构成。她最爱在这一片小山坡上,为欧阳鹏采摘野菜,找山珍似的一棵棵为他寻找水灵灵开着小黄花的蒲公英。她最爱在傍晚凭栏,看着他从山下那条小路上一步步向她走来......
而今天这一切都让她无比忧伤。她要失去这个家了,一个没有了欧阳鹏的家,一个只剩下她自己的家,还能叫家吗?她不敢再看眼前的景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她没有心思做饭,一个人在冷清清的房间里呆坐。过了一会儿,心烦意乱的她打开电视机,让播音员的声音,充满空荡荡的屋子。
她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尽量不去思想,眼睛看着电视新闻。
欧阳鹏在家时最爱看新闻,只要是不值夜班,一定要收看。舒白玫笑他看新闻是幸灾乐祸,因为新闻除了枯燥的会议消息,不外乎这里地震,那里火灾,飞机失事,总统遇害。
欧阳鹏却说他是“看别人的痛止自己的痛,你看言情片不也是内病外治?”
舒白玫当时笑他三句话不离本行,现在想来却大有深意。欧阳鹏也有自己的隐痛,不像表面上那么幸福和满足。
新闻播完了,舒白玫却没看懂任何内容。她关掉电视,回到卧室拿出几本杂志,眼睛在上面溜来溜去,却什么也没有读进去,索性丢在一边,一伸手,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影集,迫不及待地翻开。
舒白玫用手指尖在欧阳鹏的脸上抚过,他的头在照片上只有她的食指盖儿那么大。这么小的欧阳鹏,让舒白玫不胜爱怜,泪水一滴滴流下来,舒白玫忙不迭去擦,恐怕滴在照片上。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有欧阳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