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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闯喜堂笑僧抢新娘 顶风浪夫人送寒衣

且说,宋知府接过和尚递给的一个纸囊,还不曾回过神来,突然衙门外传来惊天动地哭喊声。他询问何人在外喧哗,衙役回禀,说是被释放的无辜灾民在门外跪拜呼喊,要当面拜谢老爷大恩大德,不肯离去。宋知府自语道:“这功德,实是圣僧所赐,下官受之有愧。”只得吩咐大开正门,到衙门外一看,只见衣衫褴褛蓬头散发人跪满一地,一见宋知府高喊青天大老爷。宋知府不禁黯然神伤。劝谕众人返乡救灾,重建家园,并当众宣布,重阳日起,官府赈济灾民,不分官民男女老少,都下海筑塘,众人听了,欢声雷动。

且说布袋快步出了府衙,见衙门前众多被释放的蒙冤灾民,高喊青天大老爷,不住磕头跪拜,念一声“阿弥陀佛”,禁不住笑口大开,道一声“善哉”,念偈道:

浊自浊来清自清,民心即是分水岭。

细雨润物何须声,弥陀不私香烛情。

布袋无暇细看,迈开大步“呼哧,呼哧”赶路,一路晓行夜宿,这日来到一个地方,放眼望去,见左侧山岭起伏枫叶正红,平原阡陌庄稼尽绿,村庄棋布,炊烟袅袅,鸟声频频;右侧大海浩渺波涛如雪,鸥鸟高翔,渔帆低航。布袋正欲张口念佛,突然正前方涌起一团乌云,似排山倒海般涌来,摸了摸光头,道一声:“阿弥陀佛,好险也!”两只脚如同踏上风火轮,快步流星,转眼间已来到一道斜坡下。只见坡上是一排排新建的红砖青瓦平屋,绿树掩映下面海而峙。布袋道一声:“造化。”话音未落,只见远处来了一大溜人,似一条摆头摇尾的长蛇,来人都拉着牛车,车里装着鼓鼓囊囊粉袋。布袋心里明白,绕近路到拉车人必经处卧下,拉起僧衣盖住光头,“呼噜噜,呼噜噜!”发出如雷鼾声。俄而,一溜人陆续从身边过去,突然有个女子惊叫起来,道:“哎哟,这不是佛爷爷吗?怎么在这里睡着!”有男的道:“没错,快叫醒大和尚,免得受冷。”

说话的何许人也?孔善妍儿是也。他俩人奉和尚之命,纠集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来到烂泥塘南山坡砍树伐木,加上莫掌柜运来的大批木材,起早落晚建造房舍,妍儿则督工购物,不到一月,南山坡上已建起百余座房屋,剩下的废料、木屑、刨花,小山似堆在北坡。这天起身扳着指头一算,才知已是重阳日,两人按照布袋嘱咐,赶到镇上找到陆老伯。陆老伯早已将馒头做好,装进布袋待运。两人雇了数十辆牛车,装上馒头,拉上山来。

两人安排众人继续赶路上山,只见和尚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妍儿笑道:“佛爷爷睡得好沉,俺正想唤醒你呢。”和尚笑道:“贫僧何曾睡着?只打了个盹,听到侬跟孔哥说悄悄话埋怨贫僧呢。”妍儿道:“俺何曾与孔哥说什么悄悄话?佛爷爷冤枉人!”孔善道:“小人也何曾说过埋怨话?”布袋笑道:“你们两人埋怨话倒是不曾出口,是心里在埋怨,贫僧听得出来。”两人齐声叫屈道:“心里也不曾埋怨。是冤枉人。”布袋笑道:“你们休要哭作胡赖笑嘻嘻,嘴上不说,心里都打着如意算盘,埋怨贫僧做事吊儿郎当,光叫起屋拉馒头,将两人终身大事搁在一边,活蹦乱跳的鱼儿快凉成鲞了。”两人装一副鬼脸,伸了伸舌头,孔善道:“大和尚,埋怨不曾有,焦急倒有一丁点儿。”布袋笑道:“还说一丁点,是一大点呢。罢罢罢,贫僧巴勿能够早早做个月下老,待主婚证婚人一到,将两件喜事办了,免得猫叫瘦肉吊臭。”羞得两人满面通红,做声不得,心里却犯嘀咕,明明一件喜事,两件却从何说起?

说过笑话,两人欲将建房之事禀告布袋,布袋道:“侬俩人勿用一长二短地啰唆了,无非是房舍竣工,馒头运到,银子用光,是不是?”妍儿道:“佛爷爷怎么晓得俺妍儿肚皮里的话?”布袋笑道:“贫僧是侬肚皮蛔虫,怎会不知?眼下贫僧有火烧眉毛大事急着料理,侬俩人回到南山坡,再替贫僧布置两间办喜事的新房,两副红烛高香,用木屑将馒头烤得热烘烘香喷喷的,再准备一大箱子茶叶,切勿有误。”妍儿笑道:“佛爷爷要两间新房做什么?莫非动了凡心,也想娶个佛婆婆,生一群佛儿佛女传宗接代不成?”布袋笑道:“正是,正是。”边说边起身离去。

两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不透和尚用意,边走边猜测。孔善道:“僧舍里点红烛烧高香做新房,虽说得过去,但谁会到人影不见的山坡来拜堂成亲?客人呢?鼓乐呢?谁来操办酒席呢?哎哟唷,猜不透,猜不透。”妍儿大腿一拍,突然醒悟道:“你这木疙瘩死脑筋,这么简单的事有何猜不透?佛爷爷建僧舍,必定是和尚尼姑成亲呗,热闹地方怕惹是生非,才躲到荒山野坡来拜堂成亲,只喝香茶不喝酒,不吃宴席吃馒头,不奏鼓乐敲木鱼,和尚尼姑便是贺客,佛爷爷做个媒人,俺与你凑个热闹当证人,是也不是?”孔善一拍脑袋笑道:“哎哟!到底妍儿聪慧,猜得准没错。刚才听大和尚说,待主婚证婚一到,替俺俩办喜事。只是谁是主婚证婚?难道也是和尚尼姑不成?”妍儿笑道:“佛爷爷已有安排,你急什么?赶快跟上车队,做好各色准备,别惹佛爷爷生气是正经。”遂脚下加劲,向前赶去。

且说布袋顾自离去,见天空乌云愈加浓重,说声“不好”,便急如星火般朝前赶路,行不多久,就听到正前方传来阵阵鼓乐声,抬眼远看,原来是一支蜿蜒似蛇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吹吹打打由山坡下一个村庄,向海塘边小村而去,炮仗声“噼噼啪啪”震天价响。布袋摩一摩光头,道一声“造化!”,信口唱道:

梁山伯庙去烧香,拜拜多情祝九娘。

少年夫妻双许愿,弗为蝴蝶即鸳鸯。

边唱边将僧衣后摆撩起,刚好包住光头,将佛珠收进布袋,快步上前,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大凡前往迎亲者,多系亲朋好友临时凑成,互不熟悉。迎亲者见后面忽然多了个胖子,还与众人客客气气打招呼拉近乎,以为也是来喝喜酒的外地亲戚,便微笑搭腔。有位打铜锣的昨夜多吃了酒肉,又受了寒冷,走到半途,肚腹突然翻江倒海般疼痛起来,皱起眉头喊着要去出恭,布袋上前接过铜锣道:“侬只管去方便,我来替侬打锣。”打锣的见来了救星,赶紧将铜锣递上,捧腹离去,布袋边打锣边高声道:“一里红妆咚咚锵,张灯结彩喜洋洋,美满姻缘天匹配,新娘从此把福享。”在旁打鼓的搭腔道:“新娘子哭得死去活来,左劝右劝才上的花轿,还说什么美满姻缘把福享!”布袋道:“奇哉怪也。体体面面出嫁,热热闹闹拜堂,高高兴兴成家,笑还来不及,哭作胡赖做什么?”打鼓的道:“老兄是外地来喝喜酒的吧?有所不知,新娘姓铁名佳佳,母亲早亡,父亲是砌塘师傅铁老汉,父女相依为命。去岁海塘冲毁,贾知府为多贪朝廷下拨银两,强迫铁老汉砌塘只用泥浆不用石,老汉不干,被关进大牢,亏得烂泥塘村郑员外侠义心肠,出银三百两,救铁老汉出狱。佳佳为报郑员外救父恩德,自愿嫁给郑员外独子为妻。”

布袋听了,赞道:“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孝女!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双方又都是好人家,姑娘又为何伤心?”打鼓的道:“两家虽都是良善人家,女方贫困配男方富家,算是高攀了。样样好,只有配的新郎不称心,故而伤心啼哭。”布袋道:“世间万事万物,没一样是十全十美的。新郎为何不称心,愿闻其详。”打鼓的道:“郑员外今生是善人,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生个独子,才也好貌也好,偏偏五年前不小心跌了一跤,下肢瘫了,撒尿撒屙都须人服侍。唉,谁愿嫁个生看见熟无份,做捧屙接尿活孤孀!可怜佳佳人好貌好命却不好,自愿跳进火坑,鲜花插在牛屙上能不伤心啼哭?”

这样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到了一大户人家。只见门外张灯结彩,鼓乐齐奏,爆竹声声,贺客盈门。花轿到门前停下,须发斑白的郑员外满面喜气迎了出来。布袋放下铜锣,杂在人群中挨挨挤挤进大门,见大堂正中挂一幅大红喜字,两枝粗大喜烛高烧,堂下摆开数十桌酒席,席上全鸡全鸭全鱼并各色海鲜,贺客挤挤挨挨喜气洋洋。郑员外因佳佳自愿嫁给瘫儿为妻,又高兴又感动,故刻意将喜事办得风风光光,不分男女老少,把全村人都请来喝喜酒。坐在席上的亲朋乡邻,都伸长脖子看新娘子进来。真个是:

喜气盈门,乐奏吉祥。

喜气盈门,处处彩灯煌煌。乐奏吉祥,袅袅瑞烟满堂。

见面俱是积年亲朋,喜席偏多海味陈酿。

忽闻笙箫鼓锣频频来,蓦地男妇老幼欣欣狂。

笑倒白发老翁,羡煞几多儿郎。

好比呆鹅仰颈,鹭鸶伸脖,待看新娘来拜堂。

布袋不见新郎、新娘进喜堂,见旁边有个座位空着,便挨身落座,趁空与同桌贺客插科打诨,笑道:“各位老哥,吉时未到,闲坐难熬,何不讲些笑话解闷?”客人见他满面堆笑,一团和气,答道:“甚好,甚好,你且牵个头来。”布袋道:“不知各位平时做何营生?”客人道:“忙时出海捕鱼,闲时在家种田。”布袋道:“照此说来,各位熟知各色鱼儿不是?”客人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等整日与鱼儿打交道,岂会不知?”布袋笑道:“卑人就挑些鱼儿,让各位猜上一猜,如何?”客人一听猜海鲜,来了兴趣,齐道:“你且说来。”布袋道:“各位且听好了:

啥鱼扁来啥鱼长?啥鱼背脊画麒麟?

啥鱼头上戴花帽?啥鱼请虾当眼睛?

啥鱼头生一撮毛?啥鱼嘴舞两根筋?

啥鱼身上带刀枪?啥鱼头顶七颗星?

在座客人住在海边,平日捕鱼吃鱼卖鱼,何曾一日离开过鱼?如今听了这许多鱼,搜肠刮肚一时却对不上号,正苦思冥想,正一味乱猜,突然四周一声欢呼,道:“快看哪!新娘子进门了!”各人顾不上猜鱼,刷地起身观看。这时,郑员外夫妇已满面笑容坐在喜堂正位上,众人簇拥着新娘娉娉婷婷进了喜堂,站立停当,新郎披红挂彩也从内堂慢慢出来。布袋见新郎生得雪白粉嫩,眉清目秀,却由两位五大三粗妇人左右挟持着,站到新娘对面,看上去倒是天生一对的好姻缘。布袋正自寻思,只见司仪的缓步走到喜堂中间,欲行新人交拜大礼。

说时迟,那时快。布袋突然跳将出来,一手扯下头上僧衣,光着一颗肥脑袋,两手一张,分开众人,径直奔入喜堂,口中大喊道:“大喜啦!大喜啦!和尚要讨老婆啦!都跟着和尚去喝喜酒,有山珍海味,全鸡全鸭全羊,快跟着走呀!”不由分说,一伸手捞起新娘背在肩上,一手挟住新郎直奔出府门,如飞而去。在场众人被突如其来变故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像没头苍蝇乱成一锅粥了,待等回过神来,全都哗啦啦争先恐后来追和尚。有的道:“何方来的野和尚,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扮作俗人,光天化日抢新郎新娘,这还了得!快追啊!捉野和尚去,打他个半死不活,撕成碎片!”有的道:“这个秃驴分明是佛寺院跑出来的花癫,才这等无法无天,将他缚起来送官究办,让方丈赔偿损失!”有的道:“这贼秃定是尼姑偷不到,想得疯了,男的女的都抢,将他捉住丢到海里喂鱼去!”郑员外已被吓得面如死灰,上牙打下牙,急得蹬双脚,拉起夫人也一齐追出门来,边追边喊道:“乡乡,乡邻乡亲们啊!快快快帮老夫抓抓野和尚,老老夫重重道谢!”郑员外平时行侠仗义,济贫助弱,人缘极好,乡邻多受过他的恩惠,一听郑员外求助,谁会袖手旁观?便不分男女老少,携老抱稚,潮水一般冲出门来追赶和尚。

布袋背着新娘、拉着新郎,大喊大叫着“呼哧,呼哧”朝前方山坡奔去。新郎、新娘想必已经吓昏了,并不挣扎呼叫。追在前边的训斥和尚将人放下,却被当作耳边风,追的人气不过,棍棒拳脚齐下,和尚一连吃了无数老拳,腿上挨了几棍,依然笑呵呵大嚷道:“快来啊!和尚要成亲啦,快到山上喝喜酒去!”打和尚的怕伤着新郎、新娘,不敢强行夺取,只招呼在后的跟上。住在边远村庄里的,听到呼喊声,觉得好奇,都开门出来看望,见胖和尚背着新娘,挟着新郎,大呼小叫在前奔跑,后面一大溜人闹闹嚷嚷紧追不舍,这可是见所未见的新鲜事。乡里人都有亲帮亲邻帮邻习惯,见是郑员外家出事,谁肯落后?何况这等稀罕事,都想见识见识疯和尚模样,便倾村而出,前呼后涌出来捉拿和尚。田塍路狭窄,和尚在前面跑,众人在后面追,却总是追不上。眼见得和尚被四面八方追的人包围了,如同西楚霸王被围垓下,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半空里打下一个闷雷,震得地动山摇,紧接着平地里刮起一阵大风,如鬼哭狼嚎,大风卷来漫天乌云,转眼间遮得天昏地暗,随着大海响起阵阵“呼啦啦!”尖啸声,掀起撼天动地排山倒海巨浪。那巨浪好不怕人也,只见得:

白日无光昏漠漠,千层黑浪半空落。

地动吓碎龙蛇胆,沙飞卷走鬼神魄。

轰然推倒石牌坊,转眼巨樟连根拔。

渔家船舶俱无踪,撼天狂潮浑浊浊!

海塘原本需用大石砌勘,才能抵挡潮水冲击,可恨贾不焕命令工匠偷工减料,修筑海塘只堆泥不砌石,貌似伟岸,实是绣花枕头烂草包,怎禁得大风巨浪冲击?只听得几声“哗啦啦!”巨响过后,潮水以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之力,将海塘撕开几个大缺口,紧接着“轰隆隆!”连声巨响,整条海塘倒下。潮水如同银河之水,呼啸着奔腾着,朝着烂泥塘内各个村庄席卷而来,摧枯拉朽,锐不可当。

众人已吓得心惊胆战,见和尚最先奔上山坡,将新娘新郎一放,转身对众人喊道:“海塘倒了!快上山逃命啊!”众人回头一看,这一看不打紧,魂都碎了,只见身后海水如一堵百丈高墙铺天盖地呼啸着扑来!所到处树木无影,村庄无踪,鸡犬牛羊来不及惊叫一声,已被卷走。吓得众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哭啼啼叫爹喊妈,唤儿呼孙,闹嚷嚷顾自逃命,反而把捉和尚事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一齐朝和尚站立的山坡奔去!待布袋络绎将众人扶上山坡,一转眼,海水已漫到脚后跟了,一个大浪扑来,水深已至半腰,此时,唯有郑员外俩老,因年老体衰走得缓慢,还在水中挣扎,渐渐将要没顶了,一见胖和尚站在坡边,大声呼救道:“和尚,快救救老夫!”布袋笑道:“员外别怕,海龙王嫌侬年老,勿要收侬做女婿,贫僧却要向侬讨杯喜酒喝呢。”一伸手刚好将两老拉上山坡,只听得身后“轰隆隆!”一声巨响,郑员外回头一看,好险哪!海水漫到半山坡了!若不是和尚救援,已葬身鱼腹了!

众人站在山坡上,唯见白浪滔天,惊涛裂岸,各家各户屋顶已踪影无无,纷纷哭爹喊娘呼兄唤弟找寻家人,虽然家产荡然无存,所幸家人健在,又额手称庆,纷纷道:“哎哟好险啊,若不是追和尚追到山上来,别说郑员外要家破人亡,喜事变成丧事,我等也都成海中游魂野鬼了!”有位长者恍然悟道:“这位胖和尚哪里是抢新娘新郎的疯和尚,分明是救苦救难活罗汉,引诱我等追赶,实是救我等性命,哎哟不好了!我这张臭嘴还骂过野和尚呢!罪过!罪过!”不住自打嘴巴。一旁又有人道:“你骂几句算得了什么,我还打过和尚几拳头!这下犯下大罪孽了!唉,今后须多多烧香念佛,求佛祖饶恕。”还有的道:“不知者不罪。佛祖肚量大,岂会计较我等无心胡言乱语,以后多做善事是正经。”

且说郑员外夫妇救上岸后,一转眼,不见和尚去了哪里。想起全家人生死未卜,顾不得浑身湿漉漉高声呼唤家人,家人纷纷聚拢,唯独不见儿子媳妇,询问乡邻,都说不曾见,把老人吓得脚髁头弹琵琶,寻觅良久,偶然一抬头,只见远处山头上站着两个穿吉服的,老人两眼昏花,看不正切,走近看时,又甚觉蹊跷,寻思儿子瘫痪多年,撤屙撒尿尚且须人服侍,怎么可能站着说话呢?以为看走眼了。用衣袖擦擦,定睛再瞧,没错呀,两人都披红挂彩!他让夫人瞧,夫人虽是纳闷,自家儿子眉毛鼻子天天见,却是千真万确,怎会有错?为慎重起见,俩老相互扶持着,上前再去看个究竟,终究还是儿子眼尖,先喊道:“父亲!母亲!孩儿在这里呢。”两位老人走上前,上下细细一打量,惊诧道:“儿啊,你竟然会站立走路了?这是真的?不会是做梦吧?”儿子道:“怎会是做梦呢,你瞧瞧孩儿还瘫不瘫?”两老道:“不瘫,不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儿啊,一定是哪位神仙给治的吧?”儿子道:“说来也真是稀奇,孩儿瘫了这许多年,此生恶病难愈,心如死灰。混沌沌被人扶着来拜堂,突然见到和尚来抢新娘,顿时吓昏了,稀里糊涂被和尚拉着出了门,全忘了自己是久瘫的病人,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山上来了,如今啥病也没了,孩儿也正纳闷呢。”郑员外让儿子走几步看看,儿子蹦蹦跳跳走了一圈,气不喘,腿不瘸,喜得两老泪如雨下,不住念佛。

要说怪,其实并不怪。郑公子原系跌跤致病,父母疼惜,只许其卧床静养,以致气血堵塞,筋络麻痹,几年不走动,下肢渐渐瘫痪,加上整日价愁眉苦脸心灰意冷,早已绝了娶妻念头。当闻知有闺女愿意嫁他为妻,他是又震撼又感动又不忍,仿佛古井生波,枯木萌芽。待等到拜堂成亲日,见新娘貌如梨花带雨,不禁心如鹿撞,热血沸腾,正自欢喜,突然见胖和尚从人缝里跳将出来,大喊一声抢了新娘就跑,咋喜咋惊,把魂魄吓到九霄云外去了,浑淘淘被布袋拽着跑了许多路,气血渐渐贯通,神清气足,大病全消。

昔日,郑老夫妇为儿子之病愁断肝肠,怨前世不知犯下多大罪孽,请医觅药,求神拜佛,全无效果,传宗接代也没了指望,不知流了几缸子伤心之泪。如今见儿子生龙活虎,能不喜出望外?早把倾家荡产灾难丢到爪哇国去了,老泪纵横道:“儿啊,再别和尚和尚无规无矩的乱叫唤了,圣僧可是救苦救难的活罗汉!是他治好了我儿之病,要不是活罗汉搭救,全家人都成冤魂野鬼,只能在黄泉路上见面了。”说到动情处,父子相拥而泣。

此情此景,新娘子都看在眼里,陪着流泪,心里像吃了黄连蜜,不觉有苦,但知有甜。当初为报救父之恩,自愿嫁给郑公子为妻,内心毕竟痛苦,新婚日哭哭啼啼才上的花轿。当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喜堂,从红盖头下偷眼一看,见新郎由两名妇人挟持着出来,虽然容貌俊秀,却是两腿如绵,比原先想的严重百倍,道一声“苦也!”,知此生将与此人为伴,服侍终生,不是孤孀甚于孤孀。不禁黯然神伤,泪水直往肚里咽,只怨红颜薄命!正自怨自苦,冷不防跳出个和尚来背着就走,吓得稀里糊涂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闻塘倒水漫鬼哭狼嚎,不知何时上的山坡,待等回过神来,见站立一旁的新郎,刚才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转眼折羽鹌鹑变成展翅雄鹰了,令她惊喜莫名。诧异之余,不知说什么是好!既已成了夫妻,也就顾不得羞涩了,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想不到大祸临头时,竟成因祸得福日。

这时,山上众人也在四处寻觅和尚,要谢活命之恩。突然山顶上传来念佛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胖和尚站在高处朝大海远望,众人下拜道:“多谢救苦救难圣僧救命之恩!我等愚昧无知,错打恩人,求圣僧宽恕。”布袋摸了摸光头笑道:“哎哟喂!拜不得,拜不得!折了贫僧寿命,你们赔勿起。贫僧是个云游和尚,偶到此地,闻听有新人拜天地,冷灰头爆爆出贫僧一腔凡心,又见新娘新郎似一对金童玉女,禁不住心痒痒,抢到山上来打虎跳寻幽猫,玩个痛快。谁知闯大祸,惊吓了新人,害得众位喝不成喜酒,贫僧并无踢天弄井本领,自己尚且挨打遭骂自身难保,又如何救得众位?今日之事,全是佛祖保佑,机缘凑巧,才逃过劫难,贫僧哪敢贪天之功!”众人听了和尚一番话,都“哦”了一声道:“原来并非圣僧之功。”郑员外道:“你们全是开粥铺的卖糨糊,糊涂到家了,天下有这等凑巧事,谁遇到过?圣僧是真人不露相!”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时海风越刮越猛,寒冷刺骨。海塘倒塌时,飞奔逃命,无不汗流浃背,个个衣衫单薄,如今寒风一吹,冻得个个弯腰缩颈,浑身哆嗦,只能扛着,可童儿扛不住,缩在大人怀里嗷嗷啼哭。坡外白浪滔滔,坡上光秃秃没个挡风处,正自焦急,突然有人大喊道:“快看哪,有一条大船驶来了!”众人翘首遥望,果然有条大船顶风破浪扬帆而来,待有半晌,大船才缓缓向山坡靠拢,舱门开处,舱内走出一位身穿霞帔贵夫人并一位官吏,夫人手搭凉棚站在船头,朝山坡四处张望,突然高坡上传来呵呵大笑声,俄而,又唱起小调道: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来格纺棉花,

舅舅来格摘枇杷,

枇杷树里拗朵花,

舅母戴着翘得翘得走人家。

唱犹未完,夫人已见到布袋在高坡笑脸相迎,急忙躬身施礼道:“圣僧,妾身在此有礼了!遵圣僧之命,现送上一船衣被在此,听候吩咐。”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遥答道:“夫人,贫僧这厢也有礼了。遭难人骨头快冻酥了,正盼着有人救急呢,夫人冒险渡海送衣被,是雪中送炭,贫僧代佛祖谢了。夫人且将船只靠岸,先将衣被散发,贫僧还要给夫人颁赏呢。”夫人笑道:“圣僧,妾身不曾误事就好,就等圣僧奖赏了。”随即吩咐随行官吏收帆靠岸。坡上人听到船上装着衣被,都欢呼起来。欢呼归欢呼,心里却无不纳闷。这衣被来得好生蹊跷,这位夫人莫非是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不成?若非菩萨,她怎知我等在此遇难受冻?听她与圣僧对话,莫非圣僧早有安排?思来想去,如坠五里云雾,眼下无遐想得通透,还是先取衣被取暖要紧。见船靠岸,众人接住缆绳系好,夫人吩咐将衣被搬下大船,由随行官吏负责散发。

这位夫人乃明州黄刺史夫人宋媛媛是也,随行官吏则是蒋评事。黄夫人怎会横渡巨海,专程送来寒衣?原来年初布袋离开明州时,给黄晟夫妇各留下一个纸囊。留给黄晟的纸囊,要他三年后开启,留给夫人纸囊,则让她今年重阳日前十天开拆,按囊行事。黄夫人牢记在心,至时打开纸囊,原来和尚要她向州府百姓募集旧衣被,并于重阳日押运至台州府烂泥塘救济难民。黄晟夫妇见是圣僧所托,哪敢怠慢?立马传唤蒋评事进来,负责贴告示,募捐衣被。明州百姓感激黄刺史清正为民,斩蛟筑城之恩,一见告示,无不踊跃相捐,不数日,就募到衣被数千件,黄夫人一边雇人浆洗,一边命蒋评事打听台州府烂泥塘下落,于重阳前一日雇船起航,由蒋评事随行,亲自押运而来。

黄夫人见蒋评事忙着分发衣被,便独自上岸寻圣僧叙旧,一转身,和尚已笑呵呵站在一旁,道:“圣僧,还有何差遣,妾身听凭吩咐。”布袋道:“夫人功德无量。可惜荒山野岭,没个东道招待夫人。”黄夫人笑道:“没东道不要紧,妾身不求有功,但求有赏。”布袋笑道:“有赏,有赏。贫僧就赏个证婚人给侬做做,可好?”夫人听了,朗声大笑,未知她乐意受此赏赐?有分教,钱粮赈灾民,金玲赎父孽,喜席茶代酒,新人拜天地,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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