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25日，杨林贵从广州回到家的当天下午，我们聚集在养猴人黄爱青的猴场，和他爱人养的小猴子一起玩耍。当时，村里另一个耍猴人张书阁也在黄爱青的猴场。张书阁快50岁了，外出耍猴也有22年了，除了西藏，中国其他地区都去过，他还从阿拉山口去过俄罗斯境内。在新疆时，他曾配合剧组拍摄过电影《戴口罩的小狗》，在里面演一个耍猴人。张书阁是黄爱青的叔叔，黄爱青最初外出耍猴就是跟着张书阁学习的。交谈中，张书阁说他会唱当年耍猴时的戏词，于是就给我们唱了起来。其实这些猴戏的曲调都来自豫剧的唱腔，不同的是加上了新野方言的腔调。已经十几年了，这些词他还没有忘记。我突然想起在云南时，张首先跟我说起过去猴戏的情景，我就问张书阁家里是否还保存着演猴戏的道具。于是他跑回家，把这些道具和当时放道具的箱子都搬了过来。
看着这套“挑子”，我就想：他们外出赚的钱是不是藏在箱子里？我听张志忠说，从民国时期开始，耍猴人赚的钱都是随身带回家的，外人根本不会知道他们的钱藏在哪里。藏在身上肯定不安全，箱子里面肯定有玄机。
这口并不起眼的箱子，边长不会超过40厘米，里面放着猴戏衣服、帽子、面具。张书阁告诉我，里面其实还有个机关是用来藏钱的。耍猴人把这个藏钱的箱子叫“机器”，我把箱子翻过来倒过去，也没找出“机器”的特别之处。
原来，这个箱子里有很多机关：
一是“双底”，箱子底下能揭起来，里面可以放钱；二是“双墙”，箱子的四面有的是两层，做得很巧妙，抽动里面的某块木板才能打开，外边看不出来；三是扁担上的机关，扁担两头是空心的，可以打开后再合上。耍狗的小车和猴子表演时用的犁也有机关，可以放钱。
最后，黄爱青打开箱子的盖子，有一个横栅，再里面是一个暗盒，这个箱子里有不少空的暗盒，可以藏钱。
1982年前后，村里耍猴人扒火车往西部走时，都要在河南三门峡编组站中转。有个施庵镇的耍猴人在编组站工作，但耍猴人都不认识他。耍猴人每次被警察抓住时，“机关”里的钱很容易就被搜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年多，后来大家才知道真相，于是就不再使用这个方式藏钱了，而是把赚来的钱都蒸在馒头里。没人能想到，一个个用来充饥的馒头里，竟藏着他们的辛苦钱。
1994年前后，耍猴人开始把赚到的钱随时通过邮局或银行直接汇到家，延续多年的藏钱方法再也没有人使用了。警察抓住耍猴人的时候，通常只能从他们身上搜出汇票。
聊了好一会儿后，杨林贵从弟弟那里牵来一只会表演正戏的猴子。这只猴子估计有20岁，相当于人50岁的年纪。猴子和人一样，年纪大了，走路时就老弯着腰，站立时还用两只手撑着膝盖。杨林贵说：“这可能是村里唯一会穿戏服、戴面具、表演正戏的猴子了。我们出去耍猴都不带它，让它在家养老。”
猴戏有正戏、杂戏之分，以艺猴是否戴面具为区分。若要演正戏，就得让猴子戴上不同的面具，行话叫“啃脸子”。猴不能像人那样画脸谱，猴子是靠用嘴咬着面具后面的一根横棍把面具戴在脸上的，这就叫“啃脸子”。
下午五点十分，在落日的余晖中，张书阁牵着这只会“啃脸子”的猴子，在黄爱青的猴场外，敲起铜锣，唱起猴戏：
嘿……
小小毛猴出四川，出在四川峨眉山。
山又大来水又宽，树木琳琅没有边。
前山撵来后山赶，才把小猴赶下山。
赶下山来带河南，带到河南新野县。
先教立来后教站，教它跑马上刀山。
教它扶犁驾花船，然后教会了推箱把草帽戴。
大把戏教你三千六，小把戏教你六千三……
张书阁说：“这是每次外出耍猴时的开场白，我们这样一唱，就会有很多人围过来看，然后再开始后面的猴戏表演。”这个开场是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唱词没有什么改变。
张书阁把箱子摆好，又接着唱起来。
叫你戴上你戴上，包拯帽子戴头上。
推开柜子打开箱，你把文正装一装。（这时，猴子就走到箱子边，把帽子和包公的面具戴上了。）包文正跪在地溜平，听着嫂娘把话明。
人家怀胎十个月，小奴才你怀胎三年整。生下来不像人模样，生下来不像人模样。你的娘就说不能要，你的父也说要不成。差定家郎买芦席，小小芦席捆三道，把你捆得紧紧绷，扔到城南沤麻坑。也是奴才你不该死，也是奴才你不该亡，三个藕叶把你捧，你第一声哭得惊天地，第二声哭得惊神灵，第三声哭得声高了，惊动了嫂娘不安生。
我顺着哭声往前找，顺着哭声往前迎，一迎迎到沤麻坑，我不顾深浅往下跳，浑身衣服全湿清，把小奴才抱回我府中。也是那一天三遍将你喂，三天九遍来解怀，将你养到七岁整，谁知你不会说话是个哑虫。南山里我请来名医生，才治好奴才你的哑病，你“嫂娘嫂娘”叫了几声。得知你放粮郴州行，我问你：铡我包勉为何情？
包文正“嫂娘嫂娘”叫几声：铡了包勉还有我，久后一日老了你，百年以后我送终，披披麻戴戴孝，摔一摔脑坎架架灵，痛痛哭你几百声。
一台猴戏至少要演六出正戏，猴子要先后戴六个面具。这六个面具是包公、老汉、老黄忠、杨六郎、姑娘、严嵩。一出戏一般是20分钟左右，六出戏演完大约要两个小时。
有时候也有戴12个脸，唱12段戏词的。艺猴口衔代表不同角色的小面具，身穿相应的小戏服，饰演“包公”“杨六郎”“麻子张”“关公”“孙悟空”“姑娘”“老汉”“猪八戒”等角色。
和正戏相比，杂戏就是“耍高跷”“拉车子”“狗猴犁地”“走钢丝”“骑羊过独木桥”等十余个不戴面具的节目。
姑娘唱词（两段）：
（一）推开柜，打开箱，你把姑娘装一装。姑娘女，女裙钗，手提篮儿走出来。快快跑，快快摇，前边不远奶子桥。奶子桥有个奶奶庙，姑嫂二人把香烧。嫂嫂烧香求儿女，小姑烧香早招郎。
（二）辕门外三声炮响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战袍我又穿在了身。帅字旗，空中飘，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53岁又管三军。大小将士你听我令，一路上公买要公卖，切莫要伤害老百姓。哪一个遵了我的令，大仗过后领功名，哪一个不遵我的令，离开插旗和大营。（第二段唱词基本和豫剧《穆桂英挂帅》里一样。）老汉唱词：
老员外今年七十七，命里没儿仨闺女。仨闺女提名人人爱：大闺女寻个武状元，二闺女寻个当官的，三闺女寻个种田的。那一日老汉六十大寿到，三个闺女都到齐。大女婿坐着高头马，二女婿坐着八抬轿，三女婿家穷没啥坐，坐了个拐破老叫驴。老丈人出题请对诗（老丈人看不上种田的三女婿，和大女婿、二女婿、家郎、院公、婆子、丫鬟设计，不管三女婿说什么，大家都说“不是的”）：对的是，请上席，好吃好喝吃大席；对的不是，坐下座，吃黑窝窝喝泔水。老汉出题很是奇，以“没毛会飞”作为题。大女婿说：“丁丁没毛它会飞，刺刺棱棱飞天去，都说它是螳螂变的，不知道是的不是的？”老丈人和大女婿、二女婿、家郎、院公、婆子、丫鬟齐喝彩：“是的是的。”二女婿说：“知了没毛它会飞，刺刺棱棱飞天去，都说它是屎壳郎变的，不知道是的不是的？”老丈人和大女婿、二女婿、家郎、院公、婆子、丫鬟齐喝彩：“是的是的。”三女婿一看事不好，心生一计道：“老丈人没毛他会飞，刺刺棱棱飞天去，都说他是他爹的儿，不知道是的不是的？”大女婿、二女婿、家郎、院公、婆子、丫鬟齐“喝彩”：“不是的不是的。”老丈人站起来大声说：“是的是的，我怎么不是我爹生的，快快请三女婿上座。”
麻子张唱词：
打开柜，踢开箱，请出了前朝的麻子张。一人一马一杆枪，二郎担山赶太阳，三人哭活紫荆树，四马投唐小秦王，五郎出家在太行，镇守三关杨六郎，七郎死在法标上，八仙过海各逞强，九里山上活埋母，十里埋伏楚霸王，十一征东薛仁贵，十二刘秀走南阳，十三太保李存孝，十四铁枪王彦章，十五罗成打登州，十六十字坡开店孙二娘，十七临潼来斗室，十八清官八贤王，十九反了齐宣王，二十金定她下南唐，二十八宿闹葵阳，大葵阳守住蒋马武，小葵阳守住蒋刘刚，两个葵阳合一处，保着刘秀坐洛阳。
杨六郎唱词：
杨六郎跪在金殿上，面对八贤爷诉冤枉。大哥身替送枉死，二哥短剑一命亡，三哥马踏如泥烂，四哥流落在番邦，五哥怕死削了发，五台山上当和尚，七弟死在八角树，潘仁美乱箭穿胸膛，八弟失落在北国，单撇六郎杨延璟，匹马单枪镇边关。南里杀来南里战，北里乱来俺去平。我的贤爷呀，哪一战不上俺杨家将，哪一战没有俺杨家兵！小小毛猴你细思量，杨家四代守边疆，精忠报国美名扬！
孙悟空唱词：
南山里学艺三千年，十八般武艺都没学全，又来到河南省里新野县，大把戏学了三千六，小把戏又学会六千三，金箍大棒拿在手，火眼金睛认妖精，取经路上保唐僧，妖魔鬼怪全杀净。全国各地把戏耍，场场上场我不作难，哪一个看了都称赞，吴承恩看后来灵感，写下了世界名著《西游记》，那个家家传，那个家家传呀。
猪八戒唱词：
推开柜来，打开箱，你把那八戒装一装，猪八戒、猪悟能，西天路上称英雄。高老庄上有俺的门厅，高老庄有一个高员外，高员外有个闺女叫高翠萍，（白：高翠萍年方十八，有着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美，和猪八戒男欢女爱，一见钟情。）高老庄俺八戒抱不平，仗义除害人欢迎，高员外招赘俺当女婿。
关公唱词：
把军投我去到玄阳县，遇见了刘张在拜桃园，俺弟兄桃园里来结拜，乌牛祭地马祭天，许下了一活三在世，一人殡天三殡天啦呀。河北地有一个王铁匠，他与俺弟兄造兵权，与大哥造一对呀双股剑，与三弟造一对打将鞭，某家造定刀一口，青铜偃月神鬼寒。袁绍王他那里招兵汉，俺弟兄吃粮来当将官，温酒直把华雄斩，袁绍王他那里高看与俺。大破黄巾从此散，有某家遭困在土山啦呀，曹丞相差去了张文远，他顺说某家归中原，他赐我上马十两金我又不爱，十美女铺床叠被我又不贪。那一日，那一日西府里排开宴，小探子在吾上禀报一言，小探子在吾上忙禀见，他言讲颜良文丑前来骂关，我听说了一言皱眉间，我跨马提刀出了关，刀扎颜良马前死，剑刺文丑马后边。崔英丢来小书信，我大哥古城内呀把身安啦呀，回营去我辞曹曹又不愿，我保定君嫂哇出五关。出五关斩六员将，力劈秦熙黄河滩，后跟着蔡阳把某来赶，赶某家赶奔到古城前，张三弟助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马前，在城外我只把蔡阳来斩，俺弟兄古城内把身安啦呀。
在这些猴戏唱词中，只有《穆桂英挂帅》沿用了豫剧的唱词，其余都是把历史、故事以顺口溜的形式编出来的唱词，耍猴人演唱时用的是新野方言。
麦收前的这段时间，耍猴人都不走远。大多数游走在河南境内的庙会集市上，一是准备收麦，二是这时期本地的天气不冷不热，猴子也愿意表演。等麦收后天气炎热了，猴子就不愿意表演了，他们就得开始往东北凉爽的地方走动。
2004年3月23日晚上八点半，杨林贵班子的七个人住在河北衡水一间民工废弃的房子里，晚上电闪雷鸣，下起了雨。这座破房子漏雨厉害，杨海成就摸着黑，上房顶堵漏雨的地方。由于石棉瓦的房顶很薄，杨海成一只手按空，从房上直接掉下来，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被杨林贵他们送进了衡水地区医院。大夫检查后确认锁骨摔断，让他赶紧住院。杨林贵他们一看这是个大医院，肯定住不起，就跟大夫说了实话，他们这些耍猴人住不起这昂贵的医院，想回到河南新野的县医院治疗。大夫也很同情他们这些耍猴人，就给杨海成做了简单的包扎固定，并嘱咐他们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能移动受伤的部位，以防断裂的骨头扎伤脖子上的血管。
杨林贵一行七人连夜坐上卧铺汽车往回赶，在新野县的医院给杨海城做了接骨手术。杨林贵说：“出了这种意外谁也想不到，这次出门20天赚的2000元钱，最后都用在给杨海成治病上了。都是走江湖耍猴的兄弟，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得大家一起承担，走江湖讲的就是个义气。”
6月18日上午九点，我突然接到杨林贵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北京的丰台编组站，问我是否可以见见他们。当时我已经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工作，杂志社正在全力以赴地编辑《香格里拉》专辑，我手头的编辑工作很多。那一天我手头一个胶卷都没有，于是打电话给我的哥们儿周浩要了几个胶卷，并想让他开车跟我去丰台编组站拍一下杨林贵。周浩说他手头也不知道有没有135的反转片，因为他拍摄用的都是120的胶卷。周浩当时正好和从美国回来的网友、美籍华人“老贼”在一起，于是他们开车过来接我，一起赶往丰台编组站。
我们赶到丰台编组站时已将近十一点。杨林贵他们在路旁刚刚生火做完饭，前面已经有一班人马先赶往丰台编组站的发车场。从河南过来的时候，他们扒错了车，他们还得再往回走才能到丰台编组站发车场，在那里去扒开往东北的火车。前往编组站发车场还有三公里的路，北京6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样的天气人走起来都容易出汗，对怕热的猴子来说则更是不利。猴子本身就是身居密林的动物，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根本经受不住长时间的奔波，所以他们就走走歇歇，不时地给猴子喂水，以防它们中暑。
杨林贵搭班带的一只老猴子不愿意走，走上一段距离就开始耍赖，四脚朝天赖在地上不起来，最后还骑到了主人的背上，让主人驮着它走。在丰台编组站，铁路工人非常善意地对待他们这些走江湖的人，并告诉他们该坐什么轨道的列车。我在这里也没见到铁路警察的身影。杨林贵说：“我们在这儿从没受到过无礼的盘查，到底是北京，这里的人好得很，不像有些编组站的人那么坏。”一行人在编组站外的枣树林里等到快两点，才看到第九轨道有辆机车头滑入—刚才铁路上的工人已经告诉了他们，坐第九轨道的列车就可以到东北。下午两点，杨林贵他们一行五人离开了北京丰台，另外的两班艺人则躲在站外，等待开往内蒙古的列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