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吧。我哥一遍一遍试验,在我看来,他也是在死胡同里挣扎。失败了无处宣泄,一肚子火,想必会经常迁怒于律子。本来我哥的创作活动,某种意义上也是跟律子协作完成的。矛盾因此也会加剧。”
在告别仪式的会场里,那两个神聊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虽然说……可能会因离婚在先还是陷入创作困境在先产生微妙的变化,但某种意义上又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当然,这是因为我哥对律子有所依赖。刚才你在工作室里指出了这一点,一语中的啊!他用镜子做机关,其实并没有宇佐见所说的那种高尚的考量,我觉得,他只是想对分手的爱妻传达自己的心意。我哥肯定直到最后仍对律子眷恋不舍,在昏迷状态、直到咽气前还念叨着她的名字。我想,对伴侣失去爱意的不是我哥而是律子。这样想来,后来的发展也就比较符合情理了。”
“后来的发展?”
“我是指结子跟我哥的关系。她并不是情绪冲动接近我哥,恐怕是作为相同境遇的受害者,去找我哥商量吧。总而言之,最先发生婚外情的不是结子跟我哥,而是律子跟各务顺一!”
“这说法真是难以置信呀!伊作先生这样说了吗?”
纶太郎歪着脑袋表示怀疑。川岛像是面对着悟性极差的孩童,掰开揉碎地继续解释。
“不!我哥自尊心极强,他绝对不会承认那种说法。说到底,这些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揣测而已,你就这样理解吧!后来还听说,律子当时曾频繁前往各务经营的牙科诊所。请妹夫看病能够得到各方面的照顾,所以老往那里跑,本身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如果她因此跟各务关系密切,甚至发生了超越医患关系的行为会怎样呢?预约牙医看病,应该是瞒着丈夫搞婚外情的最好借口了。”
纶太郎认为川岛的想法只能是臆测。但他的说法具有莫名的说服力,也是无可否定的。至少对于话题中登场的两对夫妻,他毫无疑问比自己了解得清楚。
“如果结子夫人跟伊作先生同病相怜,同为被夺走配偶的受害者,那我所听到的传言就都是错误的了。川岛先生现在还确信两人之间没有男女关系吗?”
“事实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我个人宁愿相信什么都没有。”
“但是,既然如此,伊作先生为什么没把事实公之于众呢?如果是律子夫人与各务的婚外情在先,他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主张自身清白嘛!”
纶太郎继续追问,川岛似乎不太自信地摇了摇头。
“可能有不能言说的原因吧?或者是我哥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或者是由于顾虑到律子,或者是他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
“把柄?”
“或许可以这样说吧。唉,会不会是为情所困,跟结子一时犯错呢?当时才三十七八岁嘛!那个年纪发生点儿什么,也不足为怪啊!”
川岛就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面孔涨红。这等于收回了先前的说法。
“就为这个,我哥反倒失去了行动自由。莫非律子、各务一开始就行事谨慎,才没有被人抓住尾巴?莫非因此才没有发生谁先谁后的争论?”
“那么什么原因逼着结子女士自杀的呢?不管周围人说了些什么,在当事人眼里,过错总是在对方吧?她有什么必要自绝呢?”
“问题就在这里嘛!”
川岛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做出用手指在膝头写字的姿态。
“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各务顺一也理所当然似的做出受害者的样子,可他的说法真能相信吗?虽然这话……无法大声主张,但结子死亡的最大获益者就是那个男人。我越是回头细想就越是感到,结子跟我哥的关系只是她自杀的次要原因而已。”
他用平淡的语调讲述着不能充耳不闻的推论。纶太郎猛地探出上身。
“你说各务获益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刚才说过,当时他在上鹤间经营的诊所很难赚钱。明确地讲就是设备投资难以回收,处于拖欠贷款的状态。这也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从那时起牙科诊所开始泛滥,生存竞争异常激烈。他以小额高息贷款维持运营时,在当地似乎差评如潮。一旦出现这样的差评,患者马上就会避而远之。他直接转让了整个诊所前往美国,但因诊所本身就是担保物件,所以转卖诊所的钱不够还债。结果,各务能够还清债务,就因为保险公司发放了结子的死亡保险金。”
纶太郎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谈话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
“死亡保险?难道没有被自杀免责特约条款卡住吗?”
“投保时间是在一年多以前嘛!最近有不少保险公司将免责期间延长为三年。但当时是泡沫经济之前,比现在的景况好得多。”
“你是说各务为诈领保险金而把结子逼上了自杀的绝路?”
川岛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像放松心情似的晃了晃肩膀。
“听说保险公司调查部来人仔细询问过情况,最后还是按合同支付了保险金,所以应该没什么可疑之处吧?而且,据说本人也留下了遗书。”
“遗书内容呢?”
“应各务要求没公开。除遗属外,知道内容的只有警察和保险公司调查员。唉,内容大概能想象到,可能是谴责各务将她与我哥的婚外情以及她挥霍浪费的恶习相联系,进而对她长期施压吧!虽然没说各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但他肯定期待着——只要结子有一念之差自杀死亡,那就赚大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后来的情况确实是按照各务所预谋的方向发展。”
“难道你是说,律子夫人也协助了这个预谋?”
“恐怕是这样吧!”川岛毫不犹疑地答道,“从两人后来的行动看,有些迹象只能令人推测两人事先曾有密谋。结子死后没过多久,律子就搬出家门,开始在市内的公寓独自生活。那年年底,她跟我哥的离婚被判成立,在第二年年初她就搬到洛杉矶去了。在那之后各务也离开了日本。他用转卖诊所的钱和结子的死亡保险金还清了债务,剩余的部分就充当了赴美费用。离开之前,他见人就说是为了学习最新的美齿技术。”
“说到美齿,去年松田圣子再婚的对象就是一位美齿医生啊!”
“啊啊,那个人好像也移居美国了吧?齿列矫正、牙齿美容的圣地是在好莱坞,也许这种情况一点儿都不稀奇。但可以说,各务是因为普通牙科业务难以为继,无可奈何才选择了那条道路。他谋求转型的时间较早,运气不错。他在1986年底回国并在府中市打出美齿牙科的招牌后,从前那个债台高筑的时代就像虚幻般消失了,生意兴隆,过着令人艳羡的富足生活。尽管如此,两人在结子自杀后的举动实在有太多的疑点,简直就像是为了避风头逃到外国去的。”
“确实有这种迹象啊!”
纶太郎虽然附和着对方的论调,内心却逐渐加强了戒备。因为川岛怀疑再婚的各务夫妻,开始带上了过分夸大的妄想色彩。
以义愤和臆测为武器攻击他人的人,往往在自己的内心隐藏着不能直视的罪恶感。川岛没有指出确切时间,但胞兄伊作宣布断绝兄弟关系,会不会是在各务结子刚刚自杀之后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川岛敦志就是在故意省略事实,而他很有可能以某种形式参与了此前说法中某个脆弱的部分。他不愿提起与胞兄关系交恶的原因,也许就是由于害怕触及那个部分。
据传闻说,川岛敦志一直单身未婚是因为年轻时失恋。纶太郎无意妄加推测,但对川岛敦志的说法也无法轻易接受。纶太郎在心中提醒自己,并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另外,江知佳小姐在告别仪式上的举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向各务强烈表示有话要对律子夫人讲,这跟此前所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川岛终于放松了紧张的双肩,歪着脑袋说——“这个嘛……我试着问过阿江,但她没告诉我。我想,她是不是想向母亲传达石膏像姿势这件事呢?”
“就是父亲在遗作中使用了试衣镜吗?”
“嗯。她可能认定,向律子传达我哥最后作品中蕴涵的信息,是做女儿的义务?对于抛弃自己的母亲,她无论如何要说上一句话,这种心情并非不能理解。16年间她一直受到不明不白的对待。”
这个回答还能够接受。但是,还欠缺另一个决定性的依据。
“江知佳小姐了解16年前的来龙去脉吗?”
“大概了解。从她今天的对话也能听出来吧?当时她还处在似懂非懂的年纪,也许理解不了周围发生的事情,但渐渐长大后,那些事情自然会传到她耳中。”
“此前我听你说过,她因为反对伊作先生再婚而有过一段反抗期。你觉得这跟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川岛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一阵,“嗯”的一声叹息。
“她周围没有女性亲属,对男性亲人当然会有更强的依赖性。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说到是否有更强烈的影响,从我的口中说不出任何看法。也许有关联,也许没有……不过,我们好像在往事上耗费了过多的时间。正好说到石膏像的话题,我们就回到现在的问题吧!”
看样子川岛做了反省:自己在考虑江知佳的事情时,对待这些可疑的往事过度认真了。虽然令人生疑的往事还没讲完,却也该见好就收。纶太郎回应道——“是啊”。川岛则像观望庭院似的从飘窗投出了视线。
“你看到石膏像时怎么想?宇佐见君似乎有他的想法……格外戒备森严啊!真拿那个家伙没办法。”
“国友女士也是这样说的。”
“你别转移焦点!刚才你俩来言去语,看样子很有主见。没错儿吧?”
在工作室里一直觉得川岛说话特别少,然而他的观察能力毕竟不可小觑。纶太郎咋舌回答;
“并非完全没收获,不过等一段时间再向你说明,好吗?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哎哟喂!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名侦探啊!”
川岛不像是在讽刺似的嘟囔着。纶太郎摇了摇头。
“倒是川岛先生手中,一定还藏着王牌吧?在我介绍你认识田代周平的时候,你问过摄影师堂本峻……对吧?”
“嗯?啊,有一些放心不下的事情。”
“你不用藏着掖着啦!我听说他跟江知佳小姐过去的事情了。他的同行田代听到过那方面的传言。”
被反戈一击陷于被动的川岛有些狼狈。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从她本人口中听说了——她受到跟踪狂式伤害的全部经过。后来,我还跟国友怜香女士确认并得到了证实。川岛先生是不是推断出,是堂本那家伙锯掉和盗走了石膏像头?”
“果然身手不凡呀!既然你已从阿江那里听说了,我也就不必再讲了。此前我还一直犹豫,不知该怎样开口呢……确实像你推测的那样啊!我认为是堂本峻干的勾当。”
“为何会锁定了他呢?我听说,对于堂本,伊作先生已经采取了万全措施防止他再次接近江知佳小姐了呀!”
川岛的表情变得阴沉了许多,似乎不愿言及此事。
“话虽如此,我哥采用的方式不太正大光明,所以堂本也许会对此怀恨在心。他把我哥去世看成有机可乘,那家伙又想用以前的卑劣手段纠缠阿江了。这样看,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
“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迹象呢?”
“岂止是迹象呀!房枝太太在这附近看到过像是堂本的男子。”
“房枝太太?”
“嗯。听说,星期一傍晚她去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时,在街角看到了跟堂本一模一样的男子。那时大概是4点到5点之间吧。她来这个家很长时间了,很清楚堂本长什么样。那个男子很快不见了踪影,所以房枝太太没能确认是不是他。不过,那是在内部送葬后两天吧。如果说是长相酷似,那目击的时机也未免过度巧合。”
星期一的傍晚,正好是川岛敦志来电请求协助的日子。可是,当时对于堂本峻与石膏像头被锯掉盗走的关系,川岛还没有产生怀疑。他说,听到房枝太太目击的消息是在跟纶太郎打过电话之后。
“不过,石膏像头被锯掉和盗走……是在举行家庭送葬的星期六白天吧?如果他的出现是在两天之后,应该不能断定他跟入侵工作室有关。”
纶太郎指出了矛盾之处,川岛难堪地十指相扣。
“假定只是当天出现的话……并不能保证此前他从未出没在这附近。不如说锯掉石膏像头只是热身,我实在担心他今后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为了防备今后再出事儿,我认为最好是掌握堂本的动向。我向田代先生询问他的住所就是为了这个。”
纶太郎十分理解川岛担心的原因,点点头表明自己的理解。
“今明两天我会联系田代,委托他查明堂本峻在什么地方。一旦查到他的住所,我就同田代一起去会会他。说不定,下落不明的石膏像头就藏在他家里。”
“你愿意这样做吗?谢谢你。”
川岛两眼发光,用双手捧住了纶太郎的手。这时,纶太郎突然觉察到外面走廊上好像有人,就分开川岛的双手从垫脚凳上起身打开了书房的门。
走廊上没有人影。
但是,在打开书房门之前的那一瞬间,纶太郎似乎听见远端那个房间的关门声。是不是被声音弄醒的江知佳隔着门板偷听了两人的谈话呢?
“怎么回事?有人吗?”
川岛疑惑地询问。纶太郎一边关门一边摇了摇头。
“不。只是有那么点儿感觉而已。好像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