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剧本中，当大家祝酒、欢呼万岁之时，只是举杯喝酒就完了。但在戏中有一些官员心中不平衡，对市长不满意，背后嘀嘀咕咕说些坏话，嫉妒他能当上将军，甚至希望他凶多吉少，等等，我感到这一层意思十分深刻。这些坏蛋之所以“同舟共济”，实质上是相互利用，他们的友谊是虚伪的，那叫狼狈为奸，当一个爬得太快时，他们就会嫉妒、嘲笑，心中就暗暗地盼他倒霉。因此，在他们祝酒高呼“将军万岁”时，我就让慈善医院院长走向观众说了一句：“凶多吉少！”第二句“将军万岁”时，督学加了一句：“厄运当头！”第三句“将军万岁”时，法官加了一句：“骑马摔死他！”彻底地揭露这些人钩心斗角的本质。他们随时可以出卖朋友，随时可以向对方下毒手，他们崩溃起来迅速得很，我努力把剧中的潜在用意放大。喝完酒我觉得戏到此，欢乐的气氛还不到位，这如交响乐一样，一定要朝高潮上推。正好群众演员是一批内蒙班的学生，他们能歌善舞，于是我让他们组织四个姑娘跳起俄罗斯民间舞来祝贺。一个小伙子弹三弦琴。姑娘们围着市长、夫人、小姐转，市长女儿也高兴地和他们一起跳起来。开幕到此不过三四分钟，气氛一下子就掀起来了。
一封辛辣的揭露信。
邮政局长穿过舞台人群，大叫：“不要跳了，不要跳了！”他惊恐万状地说：“大事不好了，我们当做钦差大臣的官员，并不是钦差大臣。”一颗重磅炸弹突然爆炸，欢乐戛然而止。静场。大家跌入可怕的深渊，众人屏住呼吸。
大家倾听到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辛辣的揭露信。在场上除了原有的官员外，我还安排了许多群众，让台上的“观众”和台下的观众打成一片。
在信中，赫列斯达柯夫先介绍他在旅途中遇到一个步兵上尉，因而输得精光。因此，旅馆的掌柜想把他送进监狱，可是因为他彼得堡的外表和服装，全城的人把他当成了钦差大臣，市长把他请进公馆，让他过着贵族一样的生活，他的老婆和女儿穷凶极恶地勾搭他，他想先从母亲下手，因为她好像准备一切从命了……这些内容写得比较具体，而对后面众官员的描述反而简单。对每一位官员，只提了一句话：
“市长是个大混蛋。”
“邮政局长活像部里的门房米海耶夫。”
“慈善医院院长简直是一头戴小帽的小肥猪。”
“督学浑身都是葱味。”
“法官是个最恶劣的流氓。”
这没有点出他们的丑行，只能引人发笑，因此，这封信，我适当地作了调整和补充。邮政局长 （念）（前段略）……我知道你写小品文……希望你把他们都写进您的作品里去。第一：市长，（停顿）是个大混蛋……”
[众人惊讶。
市长 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写的。（抢过信念）“市长是个大，大……”不会的，准是你添上去的（扔回信）。
邮政局长 怎么是我写的呢？（众：念吧，念吧，邮政局长）（继续念信）“市长是个大混蛋，是头蠢驴，全城的人都在告他。”
[众人惊讶。
市长 （站起）哦，他妈的！你非得重念一遍吗？好像没有这句话就不行似的。
邮政局长 （继续念信）市长……
市长 嗯？
邮政局长 邮政局长，嗯，嗯，嗯……是个大好人……（停住）嗳，他……好话就不要念了。
市长 不行，念！
邮政局长 何必呢？浪费时间。
市长 不，他妈的，既然要念，那就全念出来！
众人 念，念，念！
慈善医院院长 （把邮政局长推开，抢过信坐下）让我来念，“邮政局长像
部里的门房米海耶夫，他胸前老是插朵花，像个拆白党”。
[众人看着邮政局长笑。
邮政局长 （对观众）唔，这可恶的混蛋，我要揍死他。
[走到舞台边。
慈善医院院长 （继续念信）“慈善医院院长……咦……咦……”
法官 为什么不念下去？
慈善医院院长 （站起）笔迹潦草……字句不通。
邮政局长 不行，全念出来。念！念！
法官 我来念！（抢过信）
[大家围住他。
法官 （坐下念）“慈善医院院长塞姆略尼卡，简直是一头戴小帽的小肥猪”。
慈善医院院长 （对观众）真不高明！小肥猪怎么会戴小帽！（站起走到舞台边）一点不高明！不高明！
法官 （继续念）这头肥猪可奸刁得很，是一个专门喜欢打秘密小报告的小丑。
[众人惊讶地看慈善医院院长。
慈善医院院长 胡说！胡说！（来回跑动，对大家、对市长说）没有这么回事，没有这么回事。
市长 滚开！
法官 还有那督学，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胆小如鼠，可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老不正经。
[众人笑。
督学 （夸张哭腔）谁都知道我是一个老实人。
[督学妻子推下督学。
法官 （旁白）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提到我！
督学 （头伸过去念）“法官……”
法官 （站起大声说）诸位，我觉得这封信太长了，我看没有念下去的必要。
[法官拿着信准备离开。
众人 不行！不行！
邮政局长 不行！（邮政局长抢过信）要念就全部念完！我来念！（站着继续念）“法官略布金-加布金是最恶劣的流氓，（众人惊讶）他和当地的一个绅士老婆生了五个私生子……
[众人惊讶，一片混乱，法官妻子跑到法官旁边，掐他。
慈善医院院长 （明知故问）是谁的老婆？是谁的老婆？
督学 （走近法官）他在信里怎么说你是流氓呢？
法官 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是个流氓！
督学 他说你是流氓！
法官 你是流氓！
督学 他说你是流氓！
法官 你才是流氓！
陶布钦斯基 （对法官大叫）流氓！流氓！
[陶布钦斯基掩面而泣，众哗然。
市长 （震怒）好了好了，让他把信念完。
邮政局长 （停顿，继续念）“亲爱的朋友像我这样生活下去真是无聊；喔！我必须从事一件高尚的工作。真想像您那样做一个记者或是一个小说家，写写人世间这么多可笑的事，哈哈，望您写信给我，小弟赫列斯达柯夫。”
[众人看着市长，静场。
这场戏加强了对他们的揭露，让他们在群众面前出丑，强化他们内心的混乱、惶恐不安，一个个提心吊胆，怕提到自己。一个个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旦自己被提到，就如一把尖刀刺在心里，他们要为自己辩解，他们相互嘲笑，相互攻击，狗咬狗，如此整个戏就更加活跃起来，这些人的丑态更加原形毕露，读信的过程中，场上的人也在哄笑，场下的人也在笑，台上台下融成一片。读完信后，是长时间的静场，大家注视着市长。我让一个女客突然大笑，如女巫一般，扑向那群官员，狂呼：“哈哈哈哈哈——报应！报应！上帝来惩罚你们了！”随之狂奔出去，笑声在大厅中回响。这笑声既是天外来音，来自上帝的启示，同时也是人民的笑声，正义的笑声，这笑也是人民对丑恶势力的宣判，众贪官的末日将要来临。
魔鬼的末日。
以市长为代表的一群丑类。虽被揭露，但他们还要垂死挣扎，咒骂拿笔杆子的人、咒骂戏剧，仇恨所有鞭挞他们的人。
市长 我不但成为笑柄……而且会被无聊的文人，庸俗的作家写进戏剧里去！戏剧懂吗？戏剧！他们才不管你的身份和地位；所有的人都会坐在剧场里咧着嘴大笑，拍手叫好……你们笑什么呀，笑你们自己吗？我最恨那些耍笔杆子的、那些演戏的戏子！嘿，你们这些人呀！……（气得跺脚）我要把你们大家全捆起来，把你们家人全磨成面粉，把你们扔到魔鬼的帽子里去，扔进巫婆的炼丹炉里面烧成灰！
这些奇闻不正是写进了喜剧里了吗？这些话的矛头对准了作家，对准了果戈理。果戈理这一笔十分厉害，他估计到台上的角色咒骂时，台下也有人在骂。这些丑类越恨、越骂，就越叫人痛快，不是吗？反过来，这反而在激励我们的作家、戏剧家、艺术家们，要像果戈理一样拿起匕首和投枪，对准那些腐朽的官僚们、那些黑暗势力、那些人类的恶行开刀。这就是为什么鲁迅喜欢果戈理，效法果戈理的原因。艺术家们不能忘记文学艺术的社会功能。唯有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下，市长们才会崩溃，才会疯狂。此时，市长把椅子推翻，问所有的人，向观众怒吼，捶自己，跺地板，歇斯底里，绝望地呼喊着。许多人叫扮演市长的张先衡悠着点，但是他还是全力以赴向上冲，把戏推向制高点。他知道高潮就在市长彻底崩溃之时，他得全力以赴。这个老东西骗过三个省长，两个监察长，他小心谨慎地向上爬呀爬呀，没有想到今天却栽在了一个连小拇指都不如的小丑身上，他真的全身无力了：“完了，我完了！”他们的恶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丑类将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此时，突然间灯光转暗，沉重的脚步声渐起，整个气氛越来越诡异，越来越不祥。一个宪兵上场，宣布钦差大臣已经到了。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舞台上的演员一个个呆若木鸡。他们静场四十秒，都成为了僵尸。此时雷电交加，撼动了大地，似乎光与电已经劈开了这个魔鬼的宫殿，所有的玻璃都震裂了，白光变成了蓝光，阴森森的。本来我想把所有的房屋框架都拆掉，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变成一个荒野坟场，枯树几株，他们一个个变成骷髅架子，在阴风中倒下。但为了安全，景都是固定的，不能拆除，所以只能靠灯光和音效来展示这个“魔鬼的末日”的图景。
《钦差大臣》不是一般的喜剧，不是逗乐的戏，不是抒情喜剧，虽然有不少热闹的场面，但它不是一般的闹剧，而是一出崇高的、严肃的讽刺喜剧。它让人激动，让人思考，排完了，演完了，我甚至感到它是人类的悲剧。人类因为有这些丑恶的人的存在，才造成多少人的不幸。为什么人性中会不自觉地拥有那么丑陋的东西？对于人类的恶习、劣根性，为什么人们甚至要拥抱它，赞赏它，这不可悲吗？
我的内心想呐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将这些贪婪、自私、虚伪的东西统统铲除掉？什么时候人类才能变得更善良、更纯洁，更高尚？”
人类要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照一照自己。
我感到《钦差大臣》不仅仅是在讽刺那些丑类，同时也在洗涤我们的心灵，这正是这出戏的主旨所在。
我努力这么做，不知能不能达到。
参考文献
1．伊·佐格图斯基：《果戈理传》，刘伦振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2．尼·斯捷潘诺夫：《果戈理传》，张达三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3．屠格涅夫等：《回忆果戈理》，蓝英年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4．A.格拉特柯夫辑录：《梅耶荷德谈话录》，童道明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
5．帕·马尔柯夫等：《论梅耶荷德戏剧艺术》，李醒、孙维善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
6．鲍·阿尔佩尔斯等编：《俄罗斯名家论演技》，孙德馨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
7．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二卷，满涛译，时代出版社1952年版。
8．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的艺术生活》，瞿白章译，平明出版社1952年版。
9．尼古拉·伊夫仁诺夫：《钦差大臣——一场五种解释的滑稽导演》，于田译，载《戏剧艺术》2003年第2期。
10．徐琪：《梅耶荷德与〈钦差大臣〉》，载《戏剧艺术》2009年第5期。
①见本书主编简介。
①本文中涉及的果戈理的生平、《钦差大臣》在俄罗斯的演出史，以及历史上对该剧的喜剧性、社会批判性的理论分析文字均参考过相关的文献资料。本文中“感受果戈理”这部分，主要是对相关文献的摘录和选编，是表、导演案头工作的一部分。
①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时代出版社1959年版，第260页。
①赫尔岑：《赫尔岑论文学》，辛未艾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71页。
①尼·斯捷潘诺夫：《果戈理传》，张达三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页。
①尼·斯捷潘诺夫：《果戈理传》，张达三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1页。
②尼·斯捷潘诺夫：《果戈理传》，张达三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
①A.格拉特柯夫辑录：《梅耶荷德谈话录》，童道明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第244页。
①果戈理：《果戈理全集》俄文版第5卷，第143页。
②果戈理：《果戈理全集》俄文版第5卷，第169页。
③果戈理：《果戈理全集》俄文版第8卷，第400页。
①果戈理：《果戈理全集》俄文版第5卷，第156页。
①伊·佐格图斯基：《果戈理传》，刘伦振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