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央求
下午三点多钟，母亲侍候父亲吃了小半碗米糊，又顶着炽烈的日头出门了。
母亲这两天不知在忙什么，一有空就骑着自行车往外跑，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她绷着个脸，风风火火的，也不和谁说什么。母亲准有事瞒着我们，而这事，很可能和父亲的病有关。可是，母亲能找到什么办法呢？
客厅在吊扇的吹拂下依旧闷热，我呆坐了一会，继续往电子书中添加“天龙”新写的解读，然后又往QQ好友里一个一个地发求助帖，虽说对求助感到失望，可我还是停不下这份微弱的努力。
“妈去干什么了？”这个念头不时冒出来干扰我，但我想不清楚，每次见她匆匆地出门，回来都是一副疲惫失落的样子。
黄昏的阳光开始减弱，温度还是居高不下，太阳不彻底落山，气温是不会凉爽下来的。这时，母亲推着自行车进门了，她的神色没有昨日的疲惫，还一反常态地透着一丝振奋！她麻利地打开大门，屋外的光亮涌进来，在昏暗中关了一下午的客厅立即亮堂起来。
母亲匆匆地把自行车支到院子里，然后径直往父亲的藤椅前走来，她精神饱满，脚步稳健轻快，转眼就把一身阳光抛在门外。我有一种预感，母亲有什么重要事情公布！我注视着她，心隐隐地跳起来。
“我到三哥家去了。”她在父亲面前坐下，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
父亲靠在藤椅上不动，喉间嘶哑地发出一个嗯字，等待她的下文。
“三哥有个战友在上海，和他关系非常好，就像兄弟一样，年年过年都来拜年。”母亲热切地说，又埋怨地嘀咕一句，“以前我怎么没想到他呢。今天我忽然想起他，赶紧过去找三哥商量。三哥给战友打了电话，战友说他家有空房间，答应我们去上海可以住到他家里。”
“你去上海看看吧，上午我在亲戚家借了六千元，小青网友寄来有两千，加上家中有的，有一万三了，去上海看看吧。”母亲一口气说着，热切地注视着父亲。
“那太好了，有地方住，住院费就省了。”我不禁惊喜地接道。
我为母亲苦苦寻得的一线希望喜上眉梢，为三舅战友的仁义感激不已。至于母亲是怎么借钱的，我和父亲谁也没有问。从母亲前两天的失落而归，以及她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上，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父亲可以去上海了！一股热流在周身窜动，我心跳得厉害，鼻腔也酸了起来。
“那是啊，省好多呢。”母亲喜悦地扭头看我一眼，又央求般地对父亲说，“去上海看看吧，这样在家不是个事，啊，去看看吧。”
父亲沉默着，不作回答，从母亲进门说到现在，他一直是默默地听着，一个字也没吐。
“爸爸这是怎么了？快答应吧！”我焦急地望着父亲的背影，盼望他开口同意。
“去看看吧，钱都有了……”母亲一遍遍地劝说。
电扇的风吹下来，她头顶灰白的头发跟着一动一动。母亲的眼中闪烁焦急，口气却是忍耐的，但没有妥协之意。就像一个任性的姐妹，缠着兄弟要一件重要的东西，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不知道是因为有这些钱，还是迫于对病情的无奈？总之，在母亲不停的恳求中，父亲，终于又从喉间发出一个嘶哑的嗯字，他的声音很低，只是一股细弱的气流从鼻孔飘出，但我和母亲却听得分外清晰。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想笑，但鼻子又酸了。母亲立刻笑了，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像一下年轻了几岁。这段时间，母亲明显憔悴了，虽然她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很镇静，但是一背开父亲，愁云立刻就笼罩在她脸上，母亲心里也苦，也为这无望的现实焦急！
父亲能去上海看病了！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裂开一条豁亮的缝，我们的心情都松快不少。
母亲愉快地在门外择菜、洗菜，不远处的阳光成为一道背景，把她的身影衬托得分外坚实、温暖……
好久没见母亲这么精神了！父亲病倒了，但这个家没有倒，关键时刻，母亲和父亲一样，是撑起家的支柱！
闭着眼睛聆听
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着，使劲看，使劲看，也看不清是在哪里？四周非常昏暗，有一些人，但我不认识……“衣服要不要再带一件？”蒙眬中感觉母亲的嗓门钻入耳中。“爸妈起这么早？”心中迷糊地惊疑一下。想睁开眼，眼皮却直往一块合，“对了，爸爸今天去上海。”一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顿时清醒过来。
努力睁开涩重的眼皮，房间里黑漆漆的，天还没亮。门缝中射进来一些灯光，隐约照出家具的轮廓。我睁大眼睛，竖着耳朵聆听客厅的动静。
外间传来窸窣的声音，我知道是母亲在收拾出门带的物什。其实，东西昨晚就整理好了，只是她习惯再清点一遍。
听着客厅中父母的低声对话，偶尔的走动声，我沉浸在昏暗中一声不吭。这情景，我曾经经历过很多遍：小时候，父亲在外地教书，夏天经常起大早，趁着凉快出门，后来调回深渡，又经常在暑假带职高生到工厂实习，也是这样起大早，母亲陪他收拾东西，做早饭。我经常和现在这样，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躺在床上竖着耳朵聆听，关注父亲哪天回家？
父亲在家，每天都会早早地把我穿戴好，抱我坐到客厅再去上班。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可以透过大门看外面的风景，也可以拿桌上的书来看，就不会太寂寞了。父亲一出门，早上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待母亲在码头上挑一通煤回来，才能匆促地起床，吃一个买来的馃当早餐。所以，我不怎么喜欢父亲出门，有他在身边，我的生活就有规律，心情就安定。即使后来母亲不再到码头挑煤，依然还是父亲在家，我就安心。
现在，父亲又要出门了……
“不知道爸爸这一去要多长时间？也许一两个月，也许，更久吧……”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些事情，心情忧伤复杂。
不觉间，房间窗户上泛起了鱼肚白，房中的家具在晨曦中逐渐清晰起来。
“四点半都过了，华艳怎么还没来？”母亲的声音传来，“我打个电话催一下，你先喝粥吧，等会车就来了。”
母亲的脚步往电话机前走去，嘀嘀的按键在寂静中清晰可闻。正在这时，“吱呀”一声，屋子后门突然被推开，叮咚的手机铃伴着妹妹的声音：“妈，我来了，打电话给小锋没有？”
“哦，打过了，他快到县城了。”
为了陪伴父亲治病，弟弟昨天辞职了，他和家里约好今早在县城会合。
母亲张罗着叫妹妹赶紧吃饭，一会车就来了。外间一阵脚步和碗筷声。她们刚吃完早饭，约好的车子就到了门口。
“爸爸要走了。”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心还是莫名地疼了一下。我连忙闭上双眼，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动静，一边默默地为父亲祈祷。父亲出远门治病，我却不能起来送他。想到这点心里有些难受，但我并不想为此耽于忧伤。父亲生病以来，我们的日子一直就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悲伤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只想用平静的心情来送他出门，希望这份平静能为他带来好运，这也是我，此刻唯一能为父亲做的。
我听见家人往屋外的车子里拿东西：沉稳的脚步声，是父亲发出的；轻快的脚步声，是妹妹发出的；母亲的脚步同样是沉稳的，只是比父亲的要轻一些……屋外，不同的脚步一声声交杂着，但平静有序。
我听见父亲和妹妹上了汽车，母亲在车外叮嘱他们，父亲平静低沉的应答。他们的声音在安静的晨曦中，显得清晰又孤单。片刻，汽车门呯地关上，引擎发动的声音震颤着耳鼓。车声拐过屋角上了小路，很快又上了公路，渐渐地听不见了……
母亲关上屋门，孤单的脚步声往客厅沙发方向走去，接着，老旧的沙发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然后再无任何声响。一切瞬间寂静下来，我的心也彻底空了。默默地睁开双眼，白色的天花板，在天光中向我投来几分无助和惨淡。窗子上已经泛起淡淡的橙红，太阳升起来了。
站那么高和谁说话
父亲一走，家里显得十分冷清。也不知这一去是喜还是忧？心中总觉不安。
我很想和阿春说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心情会踏实些。晚饭后，母亲出去串门，我拨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一传来，我温柔地说：“阿春，是我。”
“喂……喂喂……”他像什么也没听见，一个劲地嚷嚷。
难道信号不好？我急了，便提高嗓门喊道：“阿春，是我，听不见吗？”
突然，一个抑制不住的笑声从话筒中传来，我顿时明白过来：“好啊，你捉弄我，你你……”我又气又恼，恨不能捶他几下。
“听不见吗？哈哈……瞧你那傻样！”阿春捏着嗓门学我、笑我，他的笑声具有强烈的感染力，瞬间把我从忧伤拉入欢乐，令我也笑了起来。
“阿春，你吃晚饭了吗？”片刻，我问道，“这几天干活怎么样？辛苦吧？这么热的天，干活尽量站在阴凉地方，千万注意不能中暑了。”我关切地、一连串地说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客厅中回荡，清脆柔婉，只是，沉闷已久的家，突然出现一个愉快的声音，竟觉得有点突兀，不过我并不打算因此收住嗓门。
“站阴凉里怎么干活呀？你说得好！”他老成地教训我。
我意识到自己言语的荒唐，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没成天在太阳底下，干活中间都有休息的，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就行，别老惦记我，听见没有？”他又非常温存地说。
正听着，话筒中忽然响起一片沙声，他的声音模糊起来，我对着话筒喊，话筒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我懊恼地看看手中的话筒，不知是放下还是继续拿着……焦灼间，他的声音又冒了出来，这次信号稳定了。
他关心地问我最近的情况，包括今晚吃了什么？最后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好笑，但还未及笑出来，心又颤起来：那么小的事他也惦记。
谈及父亲的病情，心中的欢乐立即沉寂了，彼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
“那妈妈过几天去上海，你就是一个人在家了？”他有几分担忧，“姐，你要多保重，没事常给我打电话，生活上有什么事，要及时和妹妹说，不要苦着自己……对不起，我是穷人，不能给你实际的帮助。”他的声音愈发沉重起来。
“不要这样说！”我连忙打断他，“有你的爱我很满足了，是你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柔声说着，眼中忍不住泪花闪烁。
话筒中忽然夹进陌生的声音，他停住话，回敬起那边来。
“你和谁说话呀？”我问。真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扰。
“同事，问我站那么高和谁说话？”他笑笑。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我追问着，心跳起来。我想知道，他在别人面前是怎么提我的。
“我说和我媳妇说话呢。”他大大咧咧地回答。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已经把我接过门了似的，让我脸颊灼热又高兴不已。
“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他在电话中认真追问。
我没有说话，用一个羞涩的笑代替了心中的回答，脸上、心里都热乎乎的。
“对了，你站在什么地方啊？”想起同事说他站得高，我不禁问。
“一块……两米来高的水泥墩上。”他估量着回答。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大门外，天色十分昏暗，刚刚还在天际的一抹橙红，转眼就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了。
这么昏暗的光线，他站在高高的水泥墩上，万一滑一脚，多危险？我赶紧催他下来，他磨蹭着，说下来手机信号就不好了。最后，他在我焦急的命令中下了水泥墩。他安全回到地面，我才松了口气。
我们都明白该挂电话了，又都舍不得。他反复叮嘱我保重身体，随时打电话给他。我柔顺地答应着，直到双眼泛起泪花……最后，他孩子般地向我索求一个吻，我脸红心跳地在电话中波个响给他。
电话一挂断，我从甜蜜的爱情世界骤然回到清冷的现实。夜的触角从四面八方向空寂的客厅包围，父亲的藤椅空空地摆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寂寞。
“要是父亲没生病多好，他会为我遇上阿春高兴的。”我惆怅地想着，心情又沉重起来。
真怕她哪天会挺不住
暮色降临，厨房中亮起灯。
“吃晚饭了。”母亲招呼我。
她刚把饭碗端到我的桌上，电话就响了。我们都被铃声吓了一跳，父亲一走，电话铃也惊心起来。
母亲快步过去接电话。她口中嗯嗯两句，身体突然一下子弓了下去，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向她背上压来，令她难以承受。
我的心呯呯跳起来，努力竖起双耳想捕捉电话信息，但母亲声音颤颤的，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完整话。
接完电话，母亲什么也没说就开灯吃饭了。她站在客厅中央，端着碗大口划拉，眼眸异常明亮。
“他要走我也没办法，也不是我想他走。”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仿佛一声闷雷炸在心头，我霎时浑身冰冷。我当然知道母亲这个“走”所指的可怕意思。
我颤抖地追问：“怎么了？”
“情况不好啊！”母亲的声音亮得突兀，话刚一说完，她突然把手中的碗一放，转身扑在小方桌上呜咽起来。她边哭边叫着父亲的名字，连声说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我家利荣啊。”她放声痛哭。
我呆呆地望着她，浑身颤抖，不知所措。她的悲泣像一把快刀，顷刻把我的心割成碎片。
“爸爸没治了！”我张大口喘气，嘴角咸咸的，我发觉自己也是泪水横流。
客厅里很快又聚满了人，邻居们围着母亲劝。母亲泪水滂沱，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好容易借到钱让父亲去上海，还是救不了，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母亲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身体里积压的悲痛用泪水发泄干净。
看着哭得直欲瘫软下去的母亲，我突然担心起她的身体来。五月份父亲查出复发那次，母亲也是这样痛哭不止，因为悲伤过度，随后几天她抱我都提不起劲儿。
父亲还在上海等母亲去照顾，如果她悲伤过度病倒了，怎么去上海？父亲知道她病了又会多难受？他的病本来就很重，再一着急、一受刺激……那时，家得乱成什么样？不行，不能啊……
我得劝住母亲。我知道那对她很无情，丈夫病成那样，还不让她哭。可是为了父亲，她又必须保重身体呀！
“妈，别哭了。”我叫道。怕母亲沉浸在痛哭中听不见，我的声音比较高。这突然的一声，瞬间把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怎么劝呢？我有些慌乱。
“情况不好，也不是说不能治呀！”我急中生智，冷静地抓住事情的要点。这关键性的一点，果然提醒了母亲，她停住悲泣，呆呆地看着我。
“医生也没说不能治！”见这句话发挥作用，我连忙又重申一遍，“妈，别哭了，只要医院给治，我们就不能放弃，你要保重自己，爸爸还等着你去照顾呢。”说着，鼻子却酸起来，我极力克制不让眼泪流出来。
母亲满面泪痕地坐在灯光下，听到父亲，她又无助地悲哭几声，但不像之前那么厉害了。
“妈，你要坚强点！”我继续说，“事情还没到最后时刻，不到最后就不能倒，不能放弃！”我用力地说着，仿佛在和谁较劲。
母亲凄然地瞟我一眼，似乎在说：“你一个残疾孩子，又能怎么样？”但是她的情绪还是稳定了下来，除了喉间肌肉惯性痉挛引发的几下抽泣，已经不再痛哭。
邻居们也连忙附和我的话，纷纷用“医生没说不能治”来安慰她。这句话在此刻成了救场的法宝，平息了母亲汹涌的泪水和混乱的心神。
母亲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时已经平静。她歉意地对邻居们说：“没事了，你们回家吧，家里都有事呢，惊扰大家了。”
冷静下来，母亲恢复原有的坚强。她思量着，尽快把地里的豆子收回来，早点去上海。接着又把一个出门用的背包找了出来。她边擦着包上的灰尘，边对我说去时带些豆油和土特产，向接待父亲居住的战友道谢。母亲的脚步因悲痛过度有点虚浮，但语气镇静。
望着母亲，我心里酸酸的，很心疼，我真怕她哪天会挺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