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赖大家请客,那赖大家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台亭轩,也有好几处漂亮地方。外面大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都来了。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欢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理解错了,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人介绍,这日可巧遇见,非常高兴。见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豪爽,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所以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柳湘莲心中早已不快,便想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过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别走,他还有话要说。你既一定要走,等我叫他出来,你两个见了再走,我没有什么别的事。”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杯茶时,果然看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着说:“好叔叔,把他交给你了。我招呼别人去了。”说着,一直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过?”湘莲说:“怎么不去?前天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着呢,上天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水冲坏了没有。她说不但没冲坏,反而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必是这几个朋友重新收拾了。只恨我天天困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若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能自由使用。”柳湘莲说:“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经打点好上坟的花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蓄的,只有几个钱,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份,省得到了跟前紧手。”宝玉说:“我也还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整天东游西逛,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说:“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湘莲冷笑着说:“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去别处过了。”宝玉说:“好容易会着,晚上再谈会儿话!岂不好?”湘莲说:“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一想,说:“既是这么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淌下泪来。
湘莲说:“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人说就是了。”说着就站起来要走,又说:“你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到大门前,便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叫:“谁放小柳儿走了?”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又想酒后挥拳力大,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走上去,一把拉住,笑着说:“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湘莲说:“去去就来。”薛蟠笑着说:“你一去我觉得没意思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你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拉他到僻静处,笑着说:“你真心和我好呢,还是假心和我好?”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痒难熬,乜斜着眼笑着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样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说:“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在我下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班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下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服侍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他这么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着说:“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着说:“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走了,我在哪里找你?”湘莲说:“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说:“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湘莲说:“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喝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注意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管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喝了很多,不觉有八九分醉了。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厮老奴:“先回家去吧,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远远地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意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马随后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宝,忙笑着说:“我说你是个不会失信的人。”湘莲笑着说:“快往前走,防止有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着说:“你下来,咱们先发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家的,便应了誓。”薛蟠笑着说:“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我若日久变心,告诉别人,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一个经不起挨打的,只使了三分力气,在他脸上拍了几下,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开始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下,又跌倒了,口内说:“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说:“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出口伤我!我打死你也没有用,只给你个厉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后至脸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只觉得疼痛难忍,不禁发生“哎哟”之声,湘莲冷笑着说:“也只不过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污泥处拉了几步,滚得满身泥水,又问:“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捶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道:“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客人的话。”湘莲说:“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说:“现在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说:“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说:“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说:“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哎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说:“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说:“这水实在脏,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说:“我喝、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说:“好脏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你积点阴德饶了我吧!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说:“这样一身臭味,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了薛蟠,便翻身上马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