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江潮还是不见人影,我心里总牵挂着,终于忍不住,问曹圣拿了假,直接去了江潮家。
江潮的家,我来过的次数两只手掌也数得着。我看着那扇沉默的防盗门,轻轻地敲了敲,没有人应,我想了想,用江叔给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满屋子都是烟味,江潮和衣躺在沙发上,脸朝里,似乎是睡着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还有一些散乱的纸。
我站了很久,只觉得嗓子眼完全哽住,不能,也不想叫醒他。他太累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一个人扛着,他妈妈的重病垂危、和公司的重压。
我轻轻地打开窗,初秋的风轻缓地吹进来,烟味渐渐淡去。然后我轻轻地把茶几打扫干净,进了厨房烧了开水,再煮了一锅粥,粥在小火上滚着,我回到客厅,江潮仍旧安静地睡着,翻了身,脸朝着外面。
眉心紧紧蹙着,散乱的胡茬,黑眼圈。那么的瘦那么的憔悴,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阳光气息残存无几,长发、胡髭、睡梦里都带着茫然。
我只觉得心疼。我不要见到这样的江潮,他是阳光的、爽朗的、哈哈大笑的,他总是笑着的、促狭的、却温和大方的。
是可以一直站在我身边,爱护我保护我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
茶几上有我刚才叠好的纸,我轻轻拿过来看,是竞标的准备书,想了一下,走到书房,把它们放在书房桌子上。
我和江潮相恋的时候很少来江潮的家,偶尔来也只是在厅里,江潮说我太爱胡闹,他又总不能拒绝我,所以不大肯我过来。我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明白了气得直骂他流氓。他只肯笑,任由我骂。现在想起来,别有一番凄凉。
所以这个书房,也只是上次我帮江叔来拿合同时呆过。书桌面上还是一般的堆着少许书和文件夹,一套文具用品,一台电脑。略有些乱,我顺手整了整,把那叠纸放在文件夹上方。
我在桌前坐了一会,忽然好象有什么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右手最边上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一个本子,我拉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就一个一个的抽屉都拉开,一如既往的简洁,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茫然地想我在干什么呢?然后灵光一闪,这个时候脑子才反应过来,我在找那只长钻石耳坠。它不见了。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竟然在找那个耳坠。
我怔怔地关上抽屉,怔怔地走回客厅。
江潮已经醒过来,靠在沙发上看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就不由自主地说:“那个耳坠,不见了。”
江潮没有反应过来,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悔不迭。
他却明白过来,但他似乎一点也不想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温和地说:“那个耳坠,是很多年前颜尉喝醉了酒掉在我家里的。我早已经还给她。”
我张口结舌地摇头,我没有要问这个的,却不知道怎么说好,他似乎有点想笑,努力了一下,放弃,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看见他眼睛中疲累和伤心,哽住嗓子,挺直了背,走过去冲了一杯浓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坐在一边,握着双手说:“江潮,你……”嗓子一直一直哽着。
他垂下眼,又抬起眼,温和地说:“我没事。”
我说:“我在煮粥,回头你吃一点。”
他点点头。
我想了又想,问:“我在这里陪你好吗?你要我陪你吗?”
他看着我,神情疲倦,声音却仍然温和:“好。”
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他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安静的空间里,只听得到窗外遥远的车声,厨房里米粥滚着发出轻轻的“扑扑”声,淡淡的粥香弥漫着。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和江潮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曾如此安静,我的心里只觉得伤心,漫天遍地的伤心,伤心到觉得一切都是灰暗的、凄凉的。
我抬起眼看着江潮。
他也刚好微微侧过头来看我,眼神复杂中仍带着一片温柔,那温柔里有微微的茫然和脆弱。
我的眼泪没有预警地落下来。我说:“江潮,你哭吧。你哭好不好?你不要这个样子。”
过了很久,江潮的声音慢慢地响起来:“别担心,我只是在想一些事,和我妈。”
这是我永远无法解劝的事,是我永远不能触及的话题。所以我根本不是来劝他的,我只是,我只是放不下心,虽然我那么害怕看到他难过伤心的样子。江潮在我的面前,永远都不曾伤心难过。
我擦干了泪,看到江潮拿了杯子慢慢喝茶,放下杯子的手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如此寂寞孤单。我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没有抽出手,只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海宁,我没事。你总得让我有点时间伤心。”他长叹了口气:“海宁,我从此,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抬头,看到他憔悴地对着我微微笑,无比苍凉。
我轻声说:“江潮,你不想说话,就不要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你别把我当成要应酬的人,我不是,我是海宁。”
他不再说话。
那几天,除了上班,我一直陪着江潮。
一下班,我就去买菜,然后到江潮家做菜,做好了和他一起吃饭,吃完了,我看书,他进书房做事。偶尔会闲聊,说些公司里工厂里的事,也会讲些小时候的事。我并没有出尽百宝逗他开心,但是他的情绪看得出来越来越平稳。
江潮的自制能力到底还是很强,再过两天就基本恢复旧观,他叫我不用天天过去陪他。我沉默,他于是也只好由得我。
隔天晚上我在做菜的时候听到门铃响,江潮走去开了门,油烟机响,我只听到有人说话,等我把做好的菜端出去时,看到姚紫坐在沙发里,正激动地和江潮说着什么。
然后她看到我,愕然住嘴。
我把菜放到桌上,江潮站起来,很温和地说:“小紫,你吃过饭了没有?要不要在这里吃?”他边说边走进厨房帮我端菜。
姚紫仍然看着我,眼中渐渐流露出极强烈的愤恨和不屑,我没有说话,也转身进了厨房拿碗筷。等我们两个走出厨房时,姚紫面上已一派平静,她淡淡地说:“不用了,我跟爸妈说好了回家吃。”
江潮并没有继续留她,送她进了电梯就回来了。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她。吃完饭,因为说好了第二天我不用过去了,我一边给他冲茶,一边就说:“那你一定要记得吃饭,要记得去你外公家,电话我会打给你的你就不用记着了。”
他露出一个笑容:“海宁,你真像一个小妈妈。”然后他的笑顿了一顿。
小时候我们和好之后,有一阵子我很絮叨,因为他总是丢三拉四,他就假装不耐烦地戏谑我:辛海宁你小小年纪就活象个小妈妈,会未老先衰的知不知道?
我看着他顿住的笑容,想起小时候,百感交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茶机上姚紫留下的袋子,顺便把它放到一边。江潮拿起来,从里面拿出几本书,说:“这两天我回家去收拾了我妈的东西,一些有纪念意义的都拿过来了,这几本书,是我妈以前买给我爸的,姚紫借去看忘了还,她给我送过来。”
那是一套《平凡的世界》。
我知道这套书,我爸也有一套,是86年第一版的,他告诉我这套书当年非常流行。江潮手上这一套和我爸的一模一样。
他翻开扉页,那扉页上写着江叔的名字,和他妈妈的赠语。他有些留恋地抚摸着字迹。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就问:“江潮,你恨我妈吗?”
这问题在我心里盘旋过很久。
江潮有些发怔,他看了看我,把手上的书放到一边,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从前,是有点恨的,可是我也恨我妈,小时候,总是不能明白,我应该怎么做,恨爸爸?恨妈妈?恨阿姨?我不能确定。哪个立场都好象不对,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从未见过江潮有这样的表情,那样茫然那样无助,仿佛少年时的彷徨和不解又回到现在。
他双手互握,说得很慢很慢:“恨爸爸吗?我早就知道他是为了我暂时不离婚,说是要等到我高中毕业。恨妈妈吗?她从来就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只会懂得要更多更好,要人人都听她的按她的意愿生活。恨阿姨吗?她原本只是一个和爸爸谈得来的同事,是妈妈疑心生暗鬼害得她身败名裂。”
“不恨爸爸吗?为什么不再等等,偏偏要在事情不可开交时非要离开,让妈妈在怨恨中不能解脱。不恨妈妈吗?她为什么得到了爸爸又不懂得珍惜,只会吵架埋怨只会得陇望蜀逼得爸爸生了离心。不恨阿姨吗?她为什么最后还是做了第三者?”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有泪,却含着微笑:“那个时候我对着你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可是海宁你啊,你总是装模作样想尽办法让大家笑,你从来不埋怨,就算生气了也只是几秒钟就转回头,转着眼珠整蛊我。阿姨虽然淡淡,可是一来她对你也一样淡淡,二来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关怀备至。每天大家一起吃饭,说笑,我总是错觉这才是我的家,我从小到大一直向往有的家,而不是永远都是吵着架冷着锅的家,或者只有我和我爸吃饭的家。”
“可是我心里又歉疚不安,这不是我的家,我妈妈一个人在外公外婆那里生活,我怎么能安心地这样生活?我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好处就背叛我妈妈?”
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少年,叛逆着,愤怒着,却善良着,不知如何是好。那个时候江潮并不阳光,从来不表达心里的想法,他的挣扎谁也看不出来。我看着他,眼泪涌上来。
他象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多少年的话一径地说出来:“我慢慢地长大,外公和颜尉的劝导,还有你,让我也安宁下来,我知道了自己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应该怎样做。我感激阿姨给了爸爸幸福安宁的晚年生活,因为我知道我妈妈永远给不了。可是那是我妈,是从小疼爱我的妈妈,自始至终,在这场婚姻中,她失败,她也受到了伤害。既然我不能也无法评判长辈们,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照顾她,和她生活在一起。”
江潮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恨,一直不原谅,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生活得下去。我有时候会想,也许她这样离去,对她是种解脱。可是……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宁愿她一直恨着活下去,我想她活下去……”
他终于低下头无声地哭,双手蒙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来、流下来。
我看着他那不可遏制的泪,眼泪疯狂涌出来。
江潮,江潮,江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