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舒卡正盘膝坐着沙发上看着什么,抬头看到我,吓一大跳,我不等她问就说:“我哭是太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和江潮来承担责任。”
舒卡闻言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的选择或者说他们的错误造成的后果,你们早就已经承担了太多,为什么就连一次都得不到解脱?”
我掩面,忽然自嘲地笑起来:“是。我终于迎来了我的青春期,我开始愤怒了。”
舒卡放下书,说:“海宁,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我们的权利注定了比别人少很多。”
手机响起来,是爸爸,说,明天晚上一起吃饭。
再迟钝也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神秘的喜悦,我苦笑,只好说:“爸我明天约了人。”
爸有些失望,叹了口气:“海宁,明天是爸爸的生日。”
我看了眼日历,也叹了口气:“爸爸,你不是一向过农历生日的吗?”
话是这样说,到底我还是推了江潮去赴爸爸的生日宴。
散席的时候,爸爸说:“还这么早,海宁,你陪家谦出去逛逛,他回来这么长时间,还没怎么逛过呢吧。”
我叹了口气,看着酒店门外:“爸,我约了人。”
江潮的车早停在那里等我,他看到我们走出来,从车里拿着一只盒子走到我身边,对大家客气地点点头,然后把盒子递给我爸:“叔叔,生日快乐。”
我牵住江潮的手,微笑着看着爸爸:“爸,阿姨,解语,骆家谦,我们先走了。”
我无意中扫过骆家谦的脸,忽然看到他眼中有点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
爸爸却是张大嘴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把盒子塞到他手里,笑着说:“爸,生日快乐,我们先走了。”
江潮拉了我走,走了几步,一个身影挡在我们面前。
她盯着我,眼睛里似要射出一支毒箭,话却是对着江潮的,她温和地说:“小潮,送妈回家。”
字字温和,却有说不出的寒气森森。
我呆住。江潮也呆住。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江潮已经快步走过去搀住她,温声说:“好,妈,我先送你回去。”与此同时骆家谦一个箭步上前轻扶住我的肩,微挡在我身前,静静地看着江潮母亲,江潮母亲一怔,露出意外,张开的嘴慢慢闭上,随即露出不屑的表情,对江潮说:“这种女人……这种和她娘一样贱的……”江潮提高了声音:“妈,够了!”
江潮母亲一呆,马上尖声说:“小潮,你在对我说话?你这么对我说话?你帮这个贱女人?”她的脸变得狰狞,转身要扑过来,骆家谦拉住我后退一步,用力把我挡在身后。江潮紧紧拉住母亲,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妈,不要再说下去。”声音里有求恳。她抬头看到江潮,似乎想到什么,硬生生闭上嘴,只是恨毒地瞪着我。江潮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海宁,你自己回家?”那个目光沉着而温暖,带着歉意。
我点点头,他向骆家谦看了一眼,微微点一点头,用身子挡住他母亲的视线,挽着她上车,车子迅捷地开走。
我看着车子离开,也许是早就有心理准备,我只是松了口气。
爸爸走过来说:“海宁,你……”
我没有回头,落在背后的目光这么熟悉而久违,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怜悯,叹息,嘲笑……我握了握拳头,微笑起来,有什么了不起,我已经这么大,这些对我早已没有影响。只是,一点一点的难过浮上来,妈妈,对不起。
我咬了咬牙,飞快地说:“爸,我先走了。”我挣开骆家谦的手,飞快去挡出租车,酒店门口的出租车还是蛮多的,可是在出租车过来之前,骆家谦拉住我,说:“我送你。”
我叹口气,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身后的人们,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们,包括骆家谦。
可是骆家谦用力把我拉走,他打开一辆陌生的车门,把我塞进去,他的力气如此之大,我只觉手臂断掉似的疼,我抽着冷气瞪着他,他扶住车门微弯了腰,对我说:“我送你回家。”
他关上车门,上车,开车。
车子开了很久,越来越快,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窗,春天夜晚的风温暖而略带湿意,呼啦啦大力吹在脸上,我看到外面已经是高速。
我抱着膝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手稳稳地扶着方向盘,手指修长有力。指针已经指向一百四十。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在半明暗的一掠而过的路灯下显得异常冷漠,然而紧抿的嘴唇让我想到了小时候他生气时的样子。
我无意识地问:“骆家谦,你为什么生气?”
他微微一怔,没有看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
我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看到前面有一个出口,我低声说:“送我回家吧。”
他不语,却拐弯下高速,转了另一条路往回开。
这条路很是冷清,骆家谦的车速慢下来,停在一旁,路旁的油菜花在暗夜里因着弦月和星星,仍闪着微微的光,铺出极远极大的一片,风缓缓而来,泥土的清腥直奔心脾。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柔软,我低声说:“谢谢你,骆家谦。”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车里没有开灯,淡淡的月光下他半张脸隐在暗影里,英俊逼人。他说:“你在这种时候说谢谢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种时候,这种我本应该难过的时候,我本应该对着他找碴发怒讥讽他的时候,我望着窗外:“我知道肯定很多人在笑话我,要是说我不介意也是假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喜欢江潮,我也没有办法。如果喜欢这种事情可以说停止就停止,那也不是喜欢了。”
骆家谦沉默,很久很久,要不是身边还有他的气息,我都以为他离开了。
然后他低声说:“辛海宁,你总是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可是其实没有人会笑话你。我记得以前,你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处处小心谨慎,有时候你明明心情不好,别人一对你说话你总是哗地露出笑脸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算那个别人是你爸爸……”
他顿了一顿,才接着说:“我每次看到心里就会难过,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你也不肯让人安慰,或者,不肯让我安慰。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很鄙视地对我说:你不用这么了不起,江潮说他是我哥哥。我那会儿看着你神气活现的样子还在心里偷偷地说我才不做你哥哥。”
他的声音很温柔,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我心中震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忍不住抬头,却见他专注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眸里印得见我的脸我的眼,他只是那样看着我,脸容深深眼神沉静:“如果是这样,辛海宁,你喜欢他,那么就换了当我是哥哥好了。”
我张大嘴,呆住,瞪着他:他在说什么?
骆家谦伸出手触一触我的头发,轻轻一笑:“在美国的时候,有个助教总和我过不去,明明是他犯的错却嫁祸到我身上,有一次我实在是气得不行,和他大吵一架。回家后做了一个梦,”他仰靠在椅背上,声音带笑:“你猜我梦见什么?我梦见你笑嘻嘻叫我家谦姐姐家谦姐姐你好漂亮你会不会翘兰花指,我气坏了又没有办法,就偷偷在纸上写你的名字,然后拼命地戳啊戳啊,可是怎么戳都看到你得意洋洋的笑脸,怎么戳都戳不掉。我醒过来,一边想一边笑,觉得真开心。”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凝视我,神情中有一些哀伤:“是我的错,我应该早就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他盯着前面:“我回来得太晚了。”
他不再说话,发动车子。
直到送我到家,他没再说话,我只是发呆,直到上楼,在阳台上,看到他的车子静静地,停了很久。
舒卡没有回来,我慢慢地坐阳台上,记忆纷至沓来。
当年阮解语判给了她父亲,骆家谦却跟着姑姑转学到了这边。初中我们同级不同班,是到了高中,两人开始同班。
和骆家谦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能算得上愉快。
他功课很好,球打得很好,人又长得漂亮,一向是老师的宠儿,男同学的哥们,女同学的梦中情人。可是我一直不喜欢他。
刚开始骆家谦坐我后面。
我挺爱说话,我同桌也很爱听我讲笑话,我们经常在自习课闷着头讲半天然后同桌笑得直抽搐。这时候我的椅子就会被后面踢得一震一震,最厉害的一次我被震得头部以下整个人往前扑,头却还在原地方,脖子差点折断。
我暴怒回头:“骆家谦你想死?你再踢我椅子我踢破你头!”
他会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话太多太吵影响我做题。”
我气得抓狂却心虚,自习课当然不许讲话。而且他受我爸嘱托监督我好好学习。
后来我们调成同桌,我就被逼得变成锯嘴葫芦。虽然题目做不出来他会教我,上课答不上问题也会轻声提示我,但那态度从来都是很不耐烦。我有时便不肯问他,舍近求远地请教别的同学,他也毫不在意。
然后我爸就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海宁,爸爸好不容易才请你们老师把你们调成同桌,你要好好向家谦学习才是啊。”
我只好嫌弃地说:“爸,你这样我很自卑啊。”
爸爸笑,他在一边也很捧场地笑。然后我只好向他摆出虚心求教状。
高中三年,吃的气真不算少。
终于熬到大学,他成绩卓异,去了遥远的高等学府,我留在本地念二流大学。
那个时候江潮开始折腾我,他总是受托来学校“照顾”我,送这送那,摆出一副亲昵状,弄得所有的大学同学都以为他是我男朋友。直到大三他的工作开始异常繁忙,我终于有了机会开始学人谈恋爱。
正常的大学恋爱还是挺快乐的,虽然我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爱那个人,可是我们做一切傻事,你拎开水来我打饭,你骑车子来我占座,看个电影散个步也要手拉手。
可惜甜蜜时光不长,那天,我记得那天阳光灿烂,我和男朋友考完试绕着宿舍楼散步时接到手机,骆家谦说他在我校图书馆前等我,有事。
还没等我问你怎么这么早放假回来了他就挂了。我只好拖着男朋友往图书馆那边走。
快走近的时候,我发现有很多男女同学从那边过来时都一边走一边回头,有人窃窃私语:“怎么有这么英俊的人,不象明星啊,气质这么好。”
我心里咯噔一跳,就远远看见身穿白T裇的骆家谦随随便便站在图书馆前阳光下。英俊,真的英俊,舒卡没有说错,惊人的英俊,光芒四射啊。可惜我从小看惯了他秀气瘦弱的样子,免疫。我拉着男朋友的手冷静地走到他面前,冷静地问:“找我啥事?”
来自名校的骆家谦同学带着高贵气质淡淡地低下头看我:“今天是我姑姑生日,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去吃饭。”
我第一个直觉是:他撒谎。
我记得我刚上小学时老师慈祥地问:“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爸爸妈妈的生日啊?”我们同学们稚声稚气齐齐回答:“不―知―道!”于是老师慈祥地说:“那么同学们乖乖回去问爸爸妈妈,以后都要记住哦!”所以我一直牢记老爸老妈的生辰八字。
不过小学老师并没有接着问:“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继父继母的生日啊?”所以我不知道。
那么我第二个直觉是:宁杀过不放过。
有人来请而不去继母的生日,这种事可大可小,我不能破坏老爸的晚年幸福生活。
骆家谦同学见我眼中射出的怀疑目光,点点头:“不去是吧?那我先走了。”转身大步走开。
我一怔,连忙回头想跟男朋友解释,可是张大嘴巴的时候忽然发现我和骆家谦的关系三言两语好象说不清,而前方骆家谦已经快走出视线,呃,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吃饭呢。那个,我说:回头再跟你说。
拔开脚步就追。也不管那么多人在围观。
追到校门口人家已经叫停一辆出租车了,我忽一声冲上车,喘着气愤愤:“我男朋友会误会的!”
骆家谦看了我一眼,说:“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有什么好误会:他姑姑是我继母。”
我呆。
他再接再励:“而且你不用追我,你有手机可以问姑父餐厅地点。”
我继续呆。
我闷头闷脑想一下,终于搞清楚了一点:“你一向管我爸叫姑父,为什么刚才在我男朋友面前要说‘你爸爸让我来接你’?你故意的!”
他不看我,却终于忍俊不禁露出笑容。
气得我。
餐厅门口太挤,出租车司机要求停在对过,我下了车东张西望看车子,小时候过马路我被自行车撞过,所以特别小心。
还没看清楚呢,一只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往马路对面走。手指凉凉的,手心却是暖的。我猛一抬头:“骆家谦!”却没留心已经走到餐厅门口,一脚踢到台阶差点摔个大马趴,得亏骆家谦反应灵敏,拉着我的手使劲拎高,生生把我象只死鱼样从地上拎起来。
以至于走到老爸与继母的餐桌前我还没回过神,仍被他牵着手,傻得跟头猪似的。我看了眼餐厅镜子,只见我满脸气得通红。
老爸冲我挤挤眼,呵呵地笑:“海宁,我跟你妈说过了,过几天你放假了,我们四个人去广西玩。”笑得那样有目的的样子。
骆家谦若无其事地放开手,说:“下学期我要去美国读书了。”
然后继母温和地说:“海宁,这么多年来,你都没跟你爸出去玩过了呢。”
我看着爸爸鬓角的几星白发,乖乖地点点头,转眼看到骆家谦得意的笑容,实在气不过,转身面对骆家谦,握住他的手使劲摇,大声应:“恭喜家谦姐姐!祝你学业有成不用回来了!”
半个餐厅的人都看过来,目光奇异。
遇龙河上,老爸和继母一个竹筏,我和骆家谦一个竹筏,悠闲地躺着看天上流云岸边青树河底水草,美得不象话,幽静得不象话。筏工和善得紧,每每在半途停下来让我们下水玩,那水可真清啊。
后来骆家谦走到筏头,拿过竹杆来撑,我心痒痒地不行,趁竹筏行到较浅处,也往筏头走。
摇摇晃晃地走啊走,筏工笑嘻嘻扶我一把,我好不容易站稳了,站在竹筏上高兴地左顾右盼,老爸和继母在另一只竹筏上鼓掌。然后有一只竹筏驶过,一个女孩子坐在筏首,双脚垂在水里,水草从她脚趾间流过。
我羡慕地弯身下腰,想要依样葫芦,却恰逢骆家谦一竹杆撑进河床,身子一晃,我弯着腰正探出一只脚往筏首走呢,咣叽一声,就出溜到河里去了。
他们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也没有人来拉我,只顾笑得前仰后合的,我悲愤地站在齐腰深的河里,指控骆家谦:“你故意的!你报复我叫你家谦姐姐!你这个小气鬼!”
记忆并没有模糊,我再郁闷,也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骆家谦就去了美国了。他给我写EMAIL。
我记得那个时候舒卡也对我说过,说她认为骆家谦喜欢我。我嗤之以鼻。她却跟我分析,说高中时骆家谦对别的女生都彬彬有礼,唯独对我常冷眼以对;说他总是及时发现我功课上的难点,循循教导时嘴角总是忍不住有笑意;说他在球场上打球时偶尔望向看台总是朝着我的方向;她还说,她当年放弃暗恋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最后她问我是不是忘了那束玫瑰花。
的确骆家谦出国前一年的情人节曾异地委托送了几十朵玫瑰给我,我收到的时候以为是愚人节,特意去翻了下日历,以为自己过糊涂了日子。
我觉得舒卡有点走火入魔,但是那些玫瑰也的确让我有些困惑,于是在一次你来我往的EMAIL交流之后,我装作很诚恳地问他:“听说你喜欢我?为什么喜欢我?”
老实说我当时虽然只有三分诚意,但如果他答是,我肯定也不会嘲笑他。结果我等了五天,等到我以为他可能在手写一封航空跨国信来感动我时,他的EMAIL“咣”就落在我的电子信箱里,讲了一大堆关于去黄石玩的感觉,根本就没回答我的问题……就象他没收到我的信似的。
按照高中三年同班两年同桌的经验,我知道他当作没看到的就怎么也看不到。我把这两封EMAIL原封转发给遥远异地上大学的舒卡,让她闭嘴。
可是原来,舒卡竟是对的。
可是,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