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玖妍也在变,并且变得很快,这符合辩证法。在沙口村的第二年五月,她就好意思跟别人争荣誉了。她写信回来说,沙口村评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她没评上,但她觉得这不是她不努力,而是有人戴了“有色眼镜”。他们评的是结巴子王大勇,她想如果王大勇比她积极,比她更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她没话说。虽然王大勇人不错,可是作为一个积极分子,他确实不够格,一个平时吊儿郎当的人,怎么能当积极分子呢?她和魏红都不服,两人在溪边洗衣服时说好了,大家分头去问,一定要问个清楚。李玖妍便去问小队长黄跃春,这个积极分子是怎么评的?没开会没投票,凭什么就评出来了呢?黄跃春只是嘿嘿地笑。她觉得这里头一定有名堂,她又找了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杨老八,杨老八也是嘿嘿地笑,笑过之后就批评李玖妍,你还要求入党,却跟人家争荣誉,这不好呐!这么多知青,你看谁像你这样问?李玖妍被杨老八说得发愣,怎么会是我一个人这么问呢?
她找到魏红,说大家说好了的,你怎么不去问呢?魏红说,我问了啊。李玖妍说你问了谁?魏红说,都问了啊。李玖妍说,那他们怎么回答你的?魏红想了想说,这还用说,他们怎么回答你的,就怎么回答我,他们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李玖妍摇摇头,不愿再说了。她开始对魏红不满了,心想魏红这个人真看不出来,原来这么有心机。
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服,问一问怎么了?她又跑到金竹镇去找她的老师乔冬桂,这时候乔冬桂已是金竹人民公社知识青年办公室的主任了,结果乔冬桂也批评了她。乔冬桂说,李玖妍哪,你的表现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都是知道的,所以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组织上不光要看你的实际行动,还要看你的思想和灵魂,你要自觉地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哪,从这一点来看,你做得还是很不够的。乔冬桂还推心置腹地对李玖妍说,以后无论干什么,最好都要先想一想,比如这件事吧,你这样问来问去,个人的目的又这样明确,人家对你会是个什么印象呢?乔冬桂还告诫李玖妍,一个人要宽以待人严于律己,不要光看别人的短处。
李玖妍听出来了,乔老师其实是什么都记得的,挨踢,阴阳头,喝尿,她都记得,而且记得相当深刻。既然这样,她就不指望乔老师能说出什么太公正的话了。她在信中用一种很不屑的口吻说,动不动就拿思想灵魂来压人,其实全是扯淡。但她学聪明了,既然没有公正,她也就不能太诚实。你在一个不公正的环境中讲诚实,只能说明你是个傻瓜。怪不得魏红虚晃一枪,推她上前,看来魏红比她聪明。于是她马上变得很谦虚了,表示接受批评,经过深刻反省,认识到他们的批评是一针见血的,她应该检查对照自己,特别是灵魂深处,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所以她应该勤奋地打扫。
她这时候大约是很矛盾的。她要求进步,努力表现,就是夏天她都没歇过一天工。她在信中描绘的夏天是这样的:沉甸甸的稻穗,毒辣的阳光,被阳光晒死的枯皮一搓就掉下来了,镰刀把手指割得血都止不住,腰硬得弯不下去,一弯下去就像折断了;汗从腰上顺着胸脯倒流到脖子上,又从脖子流到下巴上,和从脸上从鼻子上流下来的汗水汇集在一起,大滴大滴地滴下去;她身上的痱子密密麻麻,一层摞一层,痱子头像沙子一样泛着涩光;她的腰上贴着三块风湿止疼膏,晚上睡觉时在腰下面塞个枕头;她的满是血泡的手上裹一条手绢,用缠着胶布(胶布上还洇着血)裹着手绢的手割稻子插秧,手发炎了,化脓了,她把脓水挤掉,撒上消炎粉,再缠上胶布,继续割稻子插秧。她忍住恶心,将从胃里翻上来的东西一口一口地强咽下去,做出一副不怕猪粪不怕牛粪不怕冷浆田更不怕蚂蟥的样子。她学会了打谷子,喊号子,还学会了挑担散窖,插秧耘禾扯稗子,连沙口村的口音都学得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比她表现差多了的人成了积极分子,她问一句还要挨批评,她想再不公正也不能这么不公正吧?组织上的眼睛在哪儿呢?她想了好几天,又点起柴油灯,向大队革委会汇报自己的思想。
她说我并不是见荣誉就上,见困难就让,这一点组织上也应该是看得见的,我只是就事论事,想把事情搞清楚,想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里。比如说不怕脏不怕累,吃苦耐劳,事事带头,在这些方面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还要怎样做?她恳请他们给她答复,并且指出她的不足,今后她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会像打扫卫生一样打扫自己的思想和灵魂。
她绕过黄跃春,把思想汇报直接交给了杨老八和乔冬桂,希望杨老八或乔冬桂会找她谈话,结果没有,谁也不找她。到了年底,刚当上积极分子不久的结巴子王大勇又光荣入党,这一回李玖妍做得很好,她一面祝贺王大勇,一面再写思想汇报,还是写给大队革委会和知青办,她说她看到了自己和王大勇同志之间的差距,她一定要以王大勇同志为榜样,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
很显然,她已经学会了怎样说违心话了。
学会说违心话不久,李玖妍就开始在信里发牢骚了。起初还只是发一些小牢骚,还不能上纲上线,我爸妈也并不在意,他们认为她插队的新鲜劲过了,冷下来是正常的。后来她的牢骚比较频繁了,他们还是不怎么在意,顶多也就是在回信时顺带开导她几句。直到她突然在信中大发牢骚,他们才感到不对头。她情绪激烈,不仅话说得极端,连字都是张牙舞爪的。她说她是一点一点看清楚的,劳动再积极、表现再好都是没用的,什么都没你的份。等人家打起背包兴高采烈地走了,我们才知道人家上大学去了,当了工农兵学员了!他凭什么?不就是有个好爸爸吗,靠边站了站,又起来了,一起来就把儿子弄走了。人家自己都说了,不是他老子靠边站了,人家下都不下来,直接就进部队。什么灵魂深处闹革命啊,扎根农村一辈子啊,全是说给我们平头百姓听的,糊弄人的。阳光是人家的,雨露也是人家的。你们知道最让人伤心的是什么吗?受骗。你满腔热血,可是你忽然觉得你被骗了!
我爸妈看信看得脸色都变了,然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过几天,她又来了一封信,她说那天她想去公社革委会打听一下情况,走到门口时吓了一跳,停满了小吉普!还有两辆小轿车,一辆是上海牌,一辆是伏尔加。一个跟她一样来打听消息的知青告诉她,这都是省里县里来的,都是来给亲属朋友要招工或上学指标的。那知青又说,这么多小车,你来有什么用?莫说你走来的,你爬来的都没用啊。她说那天她的心都寒了,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上上下下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她以前是太天真了,她上当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表现得再好一些,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虽然她知道这很渺茫,但她还能做什么呢?也只能是这样了。她说你们就看吧,不用多久,广阔天地里剩下的,就全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儿女了。
我爸妈又对着这封信愣了许久,最后是我爸把这封信拿去烧了。烧信时他沉着脸,干咳了两声,想说什么又没说,等信烧完了,才说:“我原来还说她懂事了,她懂个鬼事哟,这样的事要她说?”
我妈想到了副食品公司的周师傅,对我爸说:“要不,你也拜托一下周师傅吧?”我爸说:“这要从上面伸手下去的,要开吉普车去的,老周哪有这个本事?谈都不要谈。”我妈问他:“我们能托到这样的人吗?”我爸想了想,摇头说:“莫说人,鬼都托不到一个。”
我妈说:“那你还不赶快回一封信去?她这样不平衡是要出问题的,叫她注意自己的嘴巴。”我爸说:“以前不都是你写的吗,怎么这回又叫我写?”我妈说:“这回你来写,你给她忆忆苦,叫她不要胡说八道。”我爸说:“我忆什么苦?”我妈说:“你不是老说你多苦多苦的吗?你不是还往油菜地里扔过一块钱吗?”我爸苦笑一声:“那算什么,人家忆苦都是吃糠啊咽菜啊。”我妈便愣愣地看着我爸:“咦,你没吃过糠吗?”我爸说:“没有。”我妈又愣了愣,然后很不屑地说:“我以为你受过多少苦,原来你连糠都没吃过!”我爸便有点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说:“苦也是苦,只是还没苦到那一步。”我妈说:“那你还老说!”我爸说:“其实真苦到那一步的也不多。你想啊,那时候是拿什么碾米?哪有细糠?你就是想吃,粗糠谁咽得下去?就是掺再多野菜也咽不下去,噎也噎死你。”
两个人终于把吃糠说清楚了,才又扯到由谁回信这件事情上,结果是他们合伙给李玖妍写了一封回信。我爸到底还是忆了苦,他说有一年过年,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奶奶就烧了一大锅开水,水都滚烂了,我奶奶还往灶里添柴,为什么呢?就为了让自家的烟囱跟别人家的烟囱一样冒烟,要有热气从瓦缝里飘出去。我爸兄弟俩则站在灶台边一碗一碗地喝开水,一边喝一边大声说话,妈,你盐放少了,鲜味没调上来!妈,再撇掉些油吧?油太重啦!哥,你还吃呀,不怕撑死呀?老二你还说我,你看你这个西瓜肚!我爸忆完苦,说,所以,妍子啊,你心里要放平些,天下是人家打下来的,人家有功嘛。不是人家把天下打下来,我们不还在吃苦吗?你看现在,我们过年多么丰富啊!
我妈则针对李玖妍的活思想进行批评教育,我妈举例子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古如此,这种事也值得生气?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当年你爸能去管盐卡子,那样一个肥差,为什么会落到他头上,不也是因为你外公有面子有门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