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一定要守住阵地!”
冷雨还在继续,江边破庙前已成一片火海!
国军士兵据守战壕,向冲上来的日军奋力射击。
一个军官俯身在战壕后,举着望远镜向外眺望——在炮火掩护下,无数日军潮水般涌了出来。军官喃喃自语:“第一道防线。”蜂拥而上的日军士兵中,冲在最前列的士兵一只脚才落地,脚下的泥地忽然往下一陷。轰天巨响!雨水中爆炸声接连不断,血肉横飞!无数日军士兵涌向国军战壕,又被子弹和地雷挡了回去。稍远处的土坡上,一个穿着雨衣的日本军官放下望远镜,抬头望着天幕,忽然笑了。“雨停了。”这位毒气部队的正宗少佐冷冷笑着,“老天留给支那人的时间已到了,该让他们尝尝帝国圣战的真正味道了。”
阵地前,呼啸的炮火声和疯狂的呐喊声忽然都停止了。一个国军士兵从战壕里抬起头,疑惑地向对面望去。硝烟弥漫的战场,只剩下一具具尸体。“雨停了!——鬼子被打退了!鬼子被打退了!”“鬼子退了!退了!”士兵们纷纷抬起头,欢呼起来。国军军官疑惑地望了望天,又举起望远镜向外眺望:“——真退了?”望远镜里是远处的战场:硝烟缓缓散开,忽然另一团更浓密诡异的烟雾扩散开来,缓缓向国军的战壕移近。浓雾中,一个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日军士兵,肩头扛着毒气弹和发射器,鬼魅一样逼近。
国军军官丢下望远镜,失声大喊:“不好!鬼子要用毒气!”
几声爆炸声响起!一团团浓雾在战壕前散开!
国军军官忽然蜷缩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国军士兵纷纷倒地,开始剧烈的抽搐,咳嗽、呕吐!
国军军官勉强站起身,挥手大喝:“堵住嘴,都堵住嘴!”
他忽然全身僵直,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喉咙,猛地仰面倒地!
滚滚浓雾借着风势猛兽一样扑来,笼罩了整个战壕。
国军士兵接连中毒倒地,更多的士兵开始溃退!
一只手猛地扯下挂在破庙墙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一把丢进火里。正宗转过身,向身边的通讯兵下命令:“报告将军阁下,我们已经拿下支那江边的临时指挥部!”通讯兵坐下发电,滴滴答答的电报声响起。一只只军靴踩踏着地上的作战图。
此时,余鹏程指挥部里的电报,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通讯兵忙碌地敲打着电报机,几个作战参谋却笔直坐在桌前,手握着铅笔,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的余鹏程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表情沉重地转向柴志新:“还是没有跟那几个据点取得联系?”柴志新摇了摇头:“也许是正在激战。”余鹏程抬起头,望着桌上的作战图,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要再往好处指望了!隔江布防,无险可守,又是敌众我寡,这种情况下继续跟日军主力野战,我方的胜算太小了。迟则十日,快则三天,日军就有可能突破我们的层层防线,直捣棠德!”柴志新皱起眉头:“那师座的意思是?”余鹏程屈起食指,重重叩在作战图上。“八千虎贲尽早退守棠德,据城坚守!”
棠德城内,沈家的汽车缓慢开在街道上。从车窗望出去,到处都是挤在一起的灾民。沈湘菱摇上车窗,转头望着身边的周四:“去柜上,再支一千块,送去张局长家。”周四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二小姐,还真要救那个姓何的?我看不如找几个弟兄进到里面,打他几顿,一样把佛像拿回来!”沈湘菱沉默,少顷,低声问道:“守城的换成是你,你敢开城门么?”周四一时无语,缓缓摇了摇头。“咱们是给了钱,可他也确实帮了咱们。就连城内这些灾民,也都是他救的。”沈湘菱把头倚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照我说的做吧。就当我,还他一条命。“……是!”
沈湘菱说到做到。当晚,张局长才回到家里,打眼就看见灯光下两箱子银元熠熠生辉,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钱啊,真他妈是好东西!”张局长捡起两块银元一敲,拈着耳边闭目凝听,一脸过瘾。“可不是么!”新娶的姨太太凑上来,“这沈家也真是有钱,一出手就是一千块。我这就去打电话给白襄理,这年月,钱还是存在银行里踏实!”姨太太伸手要拿钱。张局长猛然把盖子合上:“姑奶奶,你是想害死我啊!”姨太太一愣。“这钱不能动!你这就去给我退了。”“退了?凭什么退。吃到口里的还能吐出去?”姨太太尖声叫了起来,“不就是放个人么,多大点事啊!怎么着,张大局长还廉洁起来了?”“你懂什么!何平安这小子犯了大事,放不得。”张局长伸出手掌在脖子间一比划,“县长要杀鸡儆猴,用他一条命,平息众怒。”姨太太捂着心口,坐倒在桌前:“那,这人就活不了了……这些大洋真不能要了?”“你以为我不想!”张局长狠狠一跺脚:“今天一连八家粮行被抢了,总得给老百姓一个交代,给粮商一个交代吧?何平安这是赶上了,命里活该,谁也救不了。我不跟你说了,给我弄碗稀粥喝,我要连夜回去办公。”“你等着!”姨太太忙站起来往厨房走:“有的是好菜,喝什么粥啊!”张局长连声苦叹:“饶了我吧我的小姑奶奶!几千人正在挨饿,警察局局长却在家大鱼大肉?舌头根子压死人啊!”
然后此时看守所的牢房里,却摆着满满一桌子的大鱼大肉。何平安端起酒杯来:“各位兄弟照顾,我也不客气了,先干为敬!”何平安一口干了,陪着的几名警察也都干了。唯独陈花皮呆坐不动。何平安拍着陈花皮的肩膀:“怎么,酒都不跟我喝了,怕沾晦气?”陈花皮端着酒杯,眼圈红了。何平安笑了:“怎么哭了啊,大伙儿这是给我冲喜呢。”陈花皮抬起头,眼睛通红:“何头儿,我心小,装不下这么大的事。我都跟你说了吧。”何平安一怔,脸色肃然了,意识到事情不对。“得着信了。明天正午,要把你绑在街口,鞭刑……鞭刑六十。这是要活活打死你啊!”何平安脸上的肌肉一跳,挤出一个笑:“不可能。不就是开个城门么,顶多关几年。是死了人,可那人不是我杀的啊,枪里的子弹一颗没少,谁看不出来啊。”
陈花皮眼泪流下来了:“这些年,都靠何头照顾了。今天你该吃吃该喝喝,待会儿给你把最红的姑娘送进来,花销兄弟们包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你都说明白,能办的一定给你办到了。嫂子我们一定照顾,小猴子就是我们大伙儿的亲儿子。你,你别有什么放心不下……”
陈花皮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何平安愣住了。手里的酒杯一滑,掉在桌子上,滚了几滚,摔碎在地。全场静寂。一个警员忽然跑进来,神色慌张:“来,来了!”“叫什么?”陈花皮抹了一把眼泪,对着何平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请了翠红楼的头牌,兄弟们,喝了这杯都散了。让姑娘好好伺候何头儿。”“什么姑娘!”柳芬怀里抱着一个盒子,背着包袱,两步走进牢里,浑身淋得透湿。众人神色尴尬,讪讪站了起来。“爸爸,爸爸!”小猴子叫喊着,从柳芬身后跑出来。何平安一把抱住孩子。柳芬走到陈花皮面前,抬手给了陈花皮一个嘴巴。“你没良心!”“嫂子,我,错了。我这就让那窑姐儿回去!”陈花皮一手捂着脸,一手暗中打着手势,众人抬脚要溜。“站住!”柳芬一声喝,所有人都站住了。何平安只得说话了:“他也是好心,你别为难他。”柳芬不理他,一双眼只盯着陈花皮:“我不是怪你叫姐儿,你们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惯了,我管不了。可你大哥眼看有劫难,你不想着救他,却只会喝酒嫖娼!你这是不仗义,没良心!”说完走上前,一划拉,满桌的酒菜全都摔在地上。何平安放下小猴子:“柳芬!”柳芬拿着盒子,往桌子上一倒。白花花的银元顿时堆成了小山。所有人都看直眼了。“小猴子!过来。给叔叔们跪下。”柳芬一声令下,小猴子立马跑过来,直挺挺地给众人跪下。“磕头,说话!”小猴子叩下头,磕得地面“砰砰”响。“叔叔们,求求你们放了我爹,求求你们放了我爹,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小猴子一个劲磕头,脑门破了,直流血。“这是怎么说的,快起来,起来!”
陈花皮赶忙上前,要把小猴子抱起来,不料柳芬一把按住小猴子,自己也跪下了。
“这钱我们不要,大伙都分了。只求你们看在往日情分上放了何平安。我已经收拾干净了,我们连夜就出城,再也不回来。求求你们,给我们一家三口一条活路走。要是不放人,我就跪死在这!”
“嫂子,这么大的事……我……何头儿……”陈花皮求助般地看着何平安。何平安叹了口气,几步上前,抱起小猴子,伸手拉柳芬。“别这样,逼他们,没用。”柳芬突然挥拳,重重地砸在何平安大腿上,两拳交替,通通有声。柳芬放声哭了出来。何平安仰面叹息,对着陈花皮他们摆了摆手。陈花皮点头,领着人溜了出去,反手锁上牢门。柳芬跪在地上,不断捶打何平安,最后无力地抱着何平安的大腿,呜呜地哭了起来。何平安从口袋里摸出弥勒像,在手中摩挲着。“放心吧,我还有救!”柳芬抬头,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沈家大堂,周四把一箱银元搁在桌上。“都退回来了。”沈湘菱怔住了。“说是抓了几个贼,贼人供认是从咱们家偷了钱,都给咱们送回来了。”沈湘菱冷冷一笑:“今天一连八家粮行遭抢。魏九峰这是想用何平安一条命把这件事交代过去。张局长这么贪财的人,都不敢收咱们的钱了。”周四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何平安,是救不得了啊。”沈湘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除非,找他。”周四一愣,跟着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小姐,您要去见他么?”沈湘菱缓缓摇头,站起来,背过身去。“当初他那样对我,我已经决心这辈子不见他了。我写一封信,你给他送去。敢不敢?”周四把头一扬:“不就是三青团么,有什么不敢去!”
跟魏九峰的办公室比起来,这里实在过于简朴了。青灰地面上摆着几张黑漆书桌,墙壁上挂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旗上写着四个斗大的字:亲爱精诚。旗帜下,一众青年都穿着一色的中山装,或俯首在书桌前,或来去匆匆,动作干练而安静。旗下正中的位置,书桌上摆着一只县城里罕见的绿玻璃台灯。台灯下,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埋头批阅文件,看不见脸。只有他胸前别的一枚胸章在台灯下微微发光。开门声,脚步声。一个接一个的汇报声。“刘主任,灾民入城,一个下午,沈家、赵家等十几处粮行都被抢了!”“刘主任,灾民四处聚众闹事,还打伤了我们的两个团员!”青年继续埋头批阅文件,手下钢笔流畅不停。“刘主任,才探听回来的消息,余师长部作战不力,连失几个据点,正在败退!”钢笔微微一顿,青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依然没抬头。又一个青年匆匆走到桌前,低下头凑近了他,声音很低。“刘主任,沈家那个叫周四的丫头在外头等着。”他蓦地抬起头,站了起来。
“嗖”的一声长鞭破空,屋正中吊的沙袋立刻破了一道口子,沙土簌簌流下来。张局长一手用白手绢捂着嘴,一手指使着几个警察:“愣什么?还不快堵上。”陈花皮忙领着人上前堵沙袋。“我说局长,这鞭子也太重了,一鞭抽下去沙袋都撑不住!就何头儿那身子骨——”张局长一瞪眼:“你担心他撑不住,那好啊,你替他!”陈花皮不敢说话了。张局长转过身,一手撑着腰,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两口水。“我可告诉你们,别再挖空心思拐弯抹角地想替他求情!何平安这次私开城门,还开枪伤人,魏县长都说了,谁也保不住他!”一个警察匆匆走进来。“局长,三青团主任刘世铭带着人过来了,说要见局长!”张局长放下杯子,把眼一瞪:“他来干什么?一帮毛都没长结实的小兔崽子,就知道添乱——跟他说我不在!”“这么深更半夜的,张局长还要去哪儿啊?”话音才落,刘世铭带着几个团员已然走了进来。张局长狠狠剜了手下一眼,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双手拉住刘世铭一只手。“稀客,稀客啊刘主任!这大半夜的,怎么想到跑我这一亩三分地来了?来来来,去我办公室,头两个月一个兄弟给我捎来罐正宗的美国咖啡,现在可难喝到啰!”“那就不用了。我跟张局长就在这里说话,正好方便。”张局长四顾看看,满脸不解:“这哪儿行啊!这里是刑讯室……”“就是因为这是刑讯室。”刘世铭走到屋正中,抬头望了望破开一条口子的沙袋。“听说明天一大早,张局长就要在三岔路口当众施鞭刑?”
张局长脸色一沉,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是呀。不过不是张某人要施鞭刑,而是奉了魏县长的命令。刘主任也知道,现在鬼子强兵压境,余师长率部正在城外鏖战,上峰下了死命令不准开门,可那个何平安不但私开城门,放灾民入城,还在城内灾民聚众闹事后,擅自开枪伤了人!唉,说起来都是张某人平时管教无方啊……”
刘世铭转过身来,一摆手止住了张局长:“何平安私开城门,是因为城外有土匪袭击灾民,他是为了救灾民的命,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至于他擅自开枪伤了人……请问张局长,有证据么?”
“怎么没有证据?那把枪已经被我们查封了!”
“那好,就请张局长把枪交给我。”
刘世铭向张局长伸出一只手。
张局长怒色显露:“刘主任,何平安的事往小里说是影响治安,往大里说是破坏前线抗战!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三青团能管的事。”刘世铭也提高了声音:“三青团成立的宗旨就是抗日救国!何平安既然涉嫌破坏前线抗战,怎么就不是我三青团该管的事?张局长,还是把枪交出来吧。”张局长脖子一梗转过头:“鄙人只对魏县长负责。刘主任要提取证据,除非有魏县长发话。”刘世铭冷冷盯着张局长,猛地一挥手。“那我就自己找!如果要我找,我可就不只找枪了。”刘世铭四顾周围。“你们这个警察局里,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就要一一找清楚!到时候,你想不请魏县长都不行了!”张局长一拍桌子:“刘世铭,谁给你的权力?”刘世铭忽然从胸口扯下那个徽章,重重砸在桌上。“三青团隶属于委员长直接领导,你说是谁给的权力?”灯光照耀下,徽章上“三民主义青年团”几个字隐隐发光。张局长脸白了:“……陈花皮!”陈花皮冲上来:“局长,您说,怎么收拾他?”“把枪给他!”陈花皮一愣。张局长咬牙跺脚:“给他!”陈花皮取出那把枪,双手递给刘世铭。刘世铭接过枪,随手抓起桌上一只印着“棠德县政府”字样的牛皮纸袋,当着众人把枪放了进去,贴死了封口。一个团员从兜里掏出印泥,刘世铭朝着张局长一笑:“张局长,请‘高抬贵手’。”张局长犹在懵懂,刘世铭已就势抓起他的手,一把按进印泥盒里,跟着“啪”的一声,纸袋封口上赫然落下一个鲜红的掌印。“张局长,多谢了。”刘世铭扬了扬纸袋,抓起桌上的徽章,扬长而去。
车把上拴着一个手电筒,光线探照着前方夜色里袅袅的雨丝。
刘世铭等一行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转过巷口。
巷口蓦地闪出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手电筒光圈里晃过!
骑在最前面的刘世铭反应不及,连车带人撞在了那个人身上。
手电筒掉在地上。光影晃动,映出海东升苍白的脸。
后面的三青团员忙停下车子,有的扶起刘世铭的自行车,有的揪住海东升。
“大半夜的,瞎闯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刘世铭忙喝止了三青团员:“老乡,你没事儿吧?”
海东升竭力掩盖住忿恨的神色,故作憨厚地摇了摇头。
一个团员从地上捡起那只纸袋,递给刘世铭:“刘主任,枪掉了。”
刘世铭小心翼翼地收起纸袋,拍了拍海东升的肩头:“大半夜的,小心点儿。”
说完,他重新骑上车,带着一行人飞驰而去。
乔榛抱着肩膀,躲在黄包车里瑟瑟发抖。海东升快步走到车前,一把掀开了遮棚。乔榛吓得身子往后一缩:“谁?”海东升手里托着半块面饼,伸到她眼前:“别怕,是我。”乔榛接过饼,委屈地要哭。“师父……”海东升上车,挨着乔榛坐下,把破旧的遮棚往乔榛的上方挪了挪:“快吃,填饱肚子就不冷了。”乔榛抱着饼狼吞虎咽,忽然噎住了,咳呛起来。海东升给乔榛敲着背,沉沉地叹了口气:“唉!还以为棠德城能有个活路,结果跟外头也是一样!还不如外头,拿枪的当官的都比土匪还狠!都怪我,把你带到这鬼地方!”乔榛抬起头,晶亮的眼睛望着他:“师父,这不怪你。我也以为到了棠德就能有活路。”海东升脸色略显柔和,跟着又愤世嫉俗起来:“是,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些当官的,怪日本鬼子,怪老天爷!还得怪你那个闹革命的哥——他自己跟着共产党跑了,留下你们一家子被抓的被抓,坐牢的坐牢,要不然也不会把你卖给乔家,受尽了折腾!”乔榛放下了饼,神色黯然:“我大哥也不是有心的,要怪就怪县政府那些狗腿子太狠了……我大哥平时最孝顺了,也疼我,他要是知道爹娘给人那么害了,肯定饶不了他们!”
海东升“嗤”了一声:“那有什么用?你爹坐县政府的大狱染上牢瘟,你哥哪见个人影?还有你,你给乔家老爷子绑在树上打,要不是我去唱戏遇见了,白给他唱三天,换了你当徒弟,你这条小命早没了!”
乔榛低下了头:“这些年都没消息,我哥大概也没了。我就剩师父一个亲人了。”海东升神色立刻缓和了,他伸手重重地摸了下乔榛的头:“好了,好了,不说了!快吃吧,吃完睡一觉,师父守着你。”
乔榛把剩下的饼塞给海东升:“我吃饱了。”
海东升抓起饼大口嚼了起来。
乔榛透过遮棚上的破铜,望着夜空里的雨丝,忽然幽幽问道:“师父,今天开城门的那个警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余鹏程的临时指挥部外,漆黑中透出一点昏暗的火光。
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余鹏程端着一盏油灯站在门口。柴志新等人都跟在后面。
远处一座民宅,里面没有人,四下也都清空了,在雨中可见朦胧灯光。
余鹏程点点头:“好雨知时节啊,这一场雨,多给咱们赢得了一天的时间。”
他话音才落,耳边忽然响起炮弹破空的尖锐声音!
一团火光从天而降!
民宅后方十几米的地方,一颗炮弹落下,先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才听见轰隆一声。
众人面色肃穆,却不见惊慌。
柴志新苦笑了一声:“下着雨,河对岸不可能看见光亮的位置。日本人的奸细已经偷偷过河了。”
书记员捧着本子,迅速记录柴志新的话。
余鹏程掏出怀表,借着油灯看表。
炮弹破空声!
火光,爆炸!
炮弹落在了民宅前面的空地,两个弹坑。
余鹏程叹了口气:“这些奸细应该还在外围。百米之内,他们就能发现那处灯光不是指挥部,就是个空壳子,不会呼叫炮火的。”
书记员奋笔疾书。
参谋员从屋内跑出来:“报告师长,刚才确实检测到电波,但时间很短,我们无法确定位置。”
柴志新冷笑:“真是训练有素啊。”
炮弹破空声!
炮弹落在民宅上,土坯房被炸飞了。
众人都沉默了,余鹏程神色肃然。
雷大虎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奶奶的,好准!”
“第一发身后,第二发身前,第三发准确命中,所用不足一分钟。对面是日军的精锐,咱们把对方看低了啊。”
余鹏程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
书记员停了笔:“师座,都记下了。”
柴意新命令道:“立即给各友邻部队发报。敌军训练有素,炮兵素养可达甲等,提请各友邻部队注意防备。另,敌军应已派奸细渡河。”余鹏程仍旧看着远处的熊熊烈火,少顷,幽幽开口:“再加一句。预计,明日雨停,日军会发动总攻。”所有人都沉默了。黑暗中,唯有雨声不断。
魏九峰和张局长撑着伞,在长街上漫步前行,汽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车灯照着前路,灯光里细雨如织。张局长满眼血丝:“昨晚上又死了人,连着闹了一夜。”魏九峰也是一脸倦容,点了点头:“难为你了。”“都是为政府办事,谈不上难为。按照您的吩咐,何平安已经押过去了。”“这个何平安,到底是什么人?”张局长略一沉吟:“何平安,三十二岁,湖南桑植人,九年前逃难来到棠德,八年前加入警察局,立功一次,记过五次,有一妻一子,孩子十岁。”魏九峰点了点头:“以后孩子上学,可以免去学费。赡养费按照局一级来给。”张局长忙停住步子,对着魏九峰一鞠躬:“是!还是县长仁厚。我替何平安谢谢您。”魏九峰无力地摆了摆手:“我现在才知道,为官一任,想要不冤枉一个人,终究是做不到的。但愿能平息民怨,保住棠德。”张局长直起身,指着前方叹了口气:“就在前头,到了。”
前方是个三岔路口,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广场的所在;路口中间搭起高台,上面立着柱子。高台周围聚满了人。
何平安被带上来,两个警察押着他。警察把何平安绑在柱子上,贴着何平安的耳朵低声说:“何头儿,兄弟们商量好了,嫂子和孩子大伙一块儿照顾。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何平安张了张口,又沉默了。警察把一根树枝递到何平安嘴边:“你咬着点儿,兴许能活。”何平安咬住树枝,绝望的闭上了眼。不知是谁在敲着铜锣,一声比一声急!
张局长手拿文书走上高台,铜锣声立刻停止了。张局长看了看身后绑着的何平安,转过身,面向众人。“警员何平安,当此国难之际,不思尽忠尽责,反而违抗上命,为谋私利,公然抢粮,开枪杀人,罪不可赦!特判处,鞭刑六十,以儆效尤!”台下众人一片寂静。张局长看了一眼台下的魏九峰,魏九峰对他点了点头。
张局长咳嗽一声,指着何平安:“这个人,开枪杀了灾民,我们决不饶他!”众人跟着喊了起来:“决不饶他!决不饶他!”“现在是国难当头啊,你们要相信政府,不要闹事。魏县长已经准备好了粮食,行刑之后,立刻开仓放粮,让你们吃一顿饱饭!”张局长此话一落,众人一片欢呼。张局长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所以,你们不要闹事。坏人,就绑在这儿,惩治他,是为了告诉你们,政府是公正的。也是为了警告你们!之前的事情,事出突然,可以既往不咎。
可以后,谁要是再闹事,这个何平安就是你们的下场!张局长转头望着魏九峰。魏九峰又点了点头。“准备——!”一声鞭响!掌刑的人一鞭子抽在地上,众人都是一哆嗦。高台下,周四为沈湘菱打着伞,站在人群中。“这鞭子,非打死不可。人怎么还没来?二小姐,要不要咱们出面?”沈湘菱摇了摇头:“先看看,挨几鞭子,死不了。”高台上,张局长大手一挥:“行刑!”“——住手!”柳芬一声高喝,奋力拨开人群,冲上了高台。何平安一口吐掉木棍:“你来干什么!回去!”柳芬不看何平安,走到张局长的面前。“我来自首!”张局长吃了一惊:“自首?你自什么首?”“抢粮食的是我,开枪杀人的也是我。何平安是我丈夫,他是代我受罚。你把他解下来,换我上去,把我打死!”柳芬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到何平安身边。张局长转惊为怒:“一个娘们,捣什么乱,轰下去!给我打!”台下众人也沸腾起来,乱哄哄叫着:“打死他!打死他!”“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柳芬对着台下的众人厉声怒吼,状若疯癫,众人一下都静了。就是昨天,你们这些人跑到棠德,是这些当官的不给你们开门,要把你们冻死,饿死!
这个人,他给你们开门,救了你们的命,现在你们却喊着要打死他!猪狗不如!众人全都静了。“我都说了,人是我杀的,粮是我抢的。要打打我,放了何平安!”柳芬说完,竟自顾扑到何平安身前,动手给他解绳子。何平安身子一挣,甩开她的手:“你胡说什么!局长,这娘们疯了,你别理他,赶紧打我!”“我没疯!这世道,你要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我死了,你带着孩子,兴许还能活命。我不是救你,是救孩子!”柳芬一把搂住何平安,两眼落泪。台下,沈湘菱的眼圈红了。“小姐,您怎么了?”周四问道。沈湘菱闭上眼,凄然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我是羡慕他们。”张局长一时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望着魏九峰。魏九峰也是沉吟不语。“这女的撒谎,就是那个何平安开枪杀的人!”人群中蓦地响起一声厉喝,所有的目光都循声望了过去。海东升上前两步,愤恨地盯着台上:“我亲眼看见他开枪打死人,我作证,就是他!打死他!”乔榛站在海东升身后,望着何平安。柳芬惊诧地望着海东升。张局长一把推开柳芬:“都听见了!有人证在,政府不会冤枉好人,给我打!”柳芬扑在何平安身上,拿自己身子护着他。何平安怒喝:“你别犯傻,快走!”柳芬凑在何平安的耳边:“让他们打死我吧。欠你的,我今天都还给你。只盼你以后好好对小猴子。”何平安愣住了。掌刑的举着鞭子,不知怎么办。张局长对着他比两个手势,让他动手。鞭子再次抬起。一串自行车铃铛的响声忽然传了过来。张局长展眼一望,只见长街那头,一队人骑着自行车冒雨而来,全都是一样的中山装。铃铛脆响,灾民们自动散开一条路。带头的刘世铭从车上跳下来,任由自行车摔在地上。后面的人也跟着跳下,动作统一,犹如一个人。一队人蹿上高台,都是一样的年青,一样的意气风发!刘世铭掏出一只印着鲜红掌印的纸袋亮了亮,撕开封口,从中抓出一把左轮手枪,枪口对准了张局长!众人惊呼。台下,沈湘菱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周四却发出赞叹:“可算来了!”张局长看着枪,声音颤抖,却强作英雄:“刘世铭,你干什么!”
刘世铭举着枪,洒然一笑:“我就是来问问张局长和魏县长,这枪不用子弹,能不能打死人!”“没子弹当然打不死人。你先把枪拿开!”刘世铭一笑,把枪举起来:“你们都听清楚了!”枪响!众人惊呼。连续枪响!连开六枪!民众惊呼中,刘世铭举着枪站在台上,英姿勃发。沈湘菱咬着嘴唇,望着台上的刘世铭:“他没变。”魏九峰缓步走上高台,站在刘世铭对面,眼神中带着警惕:“世铭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刘世铭看着魏九峰,微微一笑:“请问魏县长,我刚才开了几枪?”魏九峰一愣,深深望着刘世铭,没有说话。“我开了六枪!”刘世铭高举手枪,对着众人大声宣布:“这把枪,一共能装六发子弹,我刚才,整整开了六枪!”张局长气道:“那又怎么样?”刘世铭蓦地转眼盯着张局长:“这就是何平安昨天用的枪!”张局长愣住了。我去警察局取枪,这把枪根本没人动过。从昨天到现在,这把枪根本没打出一颗子弹!
张局长也说了,没有子弹,根本无法杀人。这就是说,何平安根本没杀人,是你们冤枉他!张局长求助般地看着魏九峰。魏九峰点点头:“刘主任这是说我审查不明,草菅人命了!”刘世铭刚要张口,却被一声大喊打断。“不许你污蔑魏县长!”何平安一声喊,所有人都愣住了。柳芬气急,去捂何平安的嘴:“你疯了,他是救你!”何平安拼命转头躲避着柳芬的手,嘴里却还在说:“人是我杀的,县长没有冤枉我,你赶紧躲开,别耽误行刑!”众人议论纷纷。周四恨恨跺了跺脚:“他发什么神经,弄不清楚谁要救他!”沈湘菱皱着眉:“再看看。”台上,刘世铭也是不解地看着何平安:“明明是他们陷害你,你为什么认罪?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你不要怕,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你懂个屁!”刘世铭被骂愣了。张局长和魏九峰也愣了。“棠德是什么地方?是日本人的进攻目标。你们这些灾民来棠德,魏县长不让开门,是保护你们。我不懂魏县长的好心,装英雄充好汉,把城门开了,恰恰是害了你们啊。”魏九峰好奇地看着何平安。“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魏县长总得有个准备吧!可你们呢,砸粮铺,抢粮食,当街闹事。还骂魏县长是贪官,是王八蛋,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呸!没良心!”魏九峰听见何平安绕着弯骂他,脸上变色。沈湘菱却忍不住一笑:“他倒真聪明!”周四疑惑了:“二小姐,我不懂。”“他是要给魏九峰一个台阶下,同时也帮着安抚民心。这样才能放他。你接着听——”“你们有怨气,只好让你们出气,让你们顺了这口气,不要闹事,维持个太平。魏县长没办法,把自己的存款都取出来,整整五百块啊,亲自送到我家,苦口婆心,跪在地上求我,我能不答应么?我不答应,我还是人么!不信你们可以去我家查!”何平安犹自滔滔不绝,魏九峰一声高喝:“何平安,你胡说什么!”
何平安作势大惊:“县长,对不起,我……我说漏了……不对,我就是胡说!胡说!什么没开过枪,没开枪不能打死人么!人就是我杀的,赶紧行刑!打死了我不要紧,只要你们能出了气,相信县长,相信政府,我死不足惜!打!快打我!”
众人顿起一片议论声。
“原来是苦肉计啊!”
“是打肉靶子,平息众怒。”
“唉,也真可怜!”
何平安闭着眼睛,一副英雄气概:“打!快点打!谁都别拦着!”
“不能打!不该打他!”
一个灾民最先叫了起来,跟着众人纷纷附和——
“我们听明白了,他是好人,县长也是好人,是我们不对!”
“魏县长,我们再也不敢闹事了,都听您的,不能打啊!”
刘世铭都愣住了,他看着魏九峰,不知道真假。
沈湘菱用手捂着嘴,不住地笑。
刘世铭和沈湘菱眼神相对,沈湘菱立刻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张局长也忍不住了:“魏县长,这……这打不打啊。”
魏九峰叹了口气:“还打什么啊!各位乡亲,魏某无能啊,害各位乡亲挨饿。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委屈了何平安。希望各位谅解。来人,把何平安放下来!”也是天凑齐,魏九峰这话一落,漫天冷雨居然立刻止住了!“天晴啦!魏县长是青天!青天大老爷!”何平安头一个欢呼起来。两个人连忙跑上去,给何平安解绳子。突然,飞机轰鸣声隆隆传来!所有人脸上变色,一起抬起头。只见青蒙蒙的天际,两架日军轰炸机呼啸而来!“快趴下,都趴下!”魏九峰一边大喊,一边跳下高台趴在地上,张局长紧跟其后。
几个三青团的人扑上去,把刘世铭护在身下。何平安冲着柳芬大喊:“快跑!”柳芬想要说话,却被给何平安解绳子的警察挤了下去。所有人四散奔跑,乱成一团。周四要拉沈湘菱,却被沈湘菱一把推开。沈湘菱挤开人群,冲上高台。所有人都趴下,只有何平安被绑在柱子上,沈湘菱站在他面前,径直伸出手:“你没死成。佛像还给我!”何平安刚要说话,头上的飞机轰鸣。撒下的不是炸弹,而是漫天飘洒的传单!花花绿绿的传单犹如一场盛大的庆典,满天飞舞的传单下,何平安和沈湘菱默默相对。何平安神色肃穆,抬头看天,蓦然叹息,他的话只有沈湘菱能听见:“棠德,完了!”沈湘菱悚然心惊,深深注视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