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这当儿,山顶上的云急急地飘过来,白墙黑瓦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对面呢,也看不清人的脸。
通向渡口的路上,没有一丝灯光。晚饭后,我们这群山外客在手电筒、手机屏的灯光提醒下,一个个埋下头在山坡之间找着路,一阶一阶地下,掖着神,藏着气,生怕一个错步子走偏了,人就滚落下去,煮饺子似的突然不见了。山坡并不像别处的山坡,坡是一整块大石头,大石头喝饱了露水,踩上去湿漉漉的,露水随便一打滚呢,像极了驴,裹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一哈气,大地上的土腥气四下飘散,和云和雾在一起飘散,通了肺腑,通了心灵,一如天籁中一枚水晶里的一滴水。
静,寂静,不约而同的静……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一步,下一步,再下一步,我们的脚终于探到了水尾的岸边。
九仙湖的水尾,是十五都港,港对岸的小村子就是我们刚刚吃饭的地方,叫“猴狲潭”,有九户赖姓人家,小村子非常原生态,几乎家家都在开一种叫“农家乐”的小饭店,卖山里土菜,卖山珍野味,也卖自家酿制的米酒和杨梅酒,细细打听,原来家家的饭店又都叫“水云间”。“水云间”与世隔绝,往来只有靠水路,比如山外的客在这边吃完,要到对岸的那边,这中间,还要摇橹过去,一日三餐,天天坐船,游山水吃大餐,浪漫加野味,看来这等福分不止是古人独有了。
云越压越低,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墨水浸染的夜,说不出来的孤独感。雾气也大,一股一股,一丝一丝,一滴一滴,凝结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扑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放肆地学着驴打滚儿,抓也抓不住,就融化了。几乎同时,所有的灯光都消失了,所有的耳朵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想象来自水面上的哪怕一丁点响声、桨声、摇橹声、咳嗽声,包括呼吸声,想象白天里的铜钹山一草一木,想象墨色里该是一幅多么迷人的山水画啊。其实,铜钹山的闻名,不在于闽、赣两不管,不在于山高皇帝远,主要是一个“禁”字,自唐末,一禁千年。铜钹山的故事,由一个猎人和一群梅花鹿组成:大概四五千年前,一个猎人上山打梅花鹿,结果被聪明的梅花鹿们识破,几次都逃脱了,在追赶中,猎人误入千峰竞秀的铜钹山,梅花鹿群中有一只母的,最后摇身变成了一个温情脉脉的仙女,最后和猎人拜堂成婚……就这样,时间永远定格在最幸福最甜蜜的那一秒!不快进,也不快退,只有暂停,多好啊!
事实上,只要我们不睁开眼睛,想象就成了真的,梦就成了真的,幸福和甜蜜就成真的了。
但,终究还是要睁开的。一刹那,我吃了一惊:“原来,这世界,可以是水墨色的呀!”真真切切的,这景致,满眼的墨色,接近黑,接近灰,接近云雾,接近混沌,一眨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消失了,黑了。黑得吓人,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个人在呼吸,没有一丁点响动,一晃,好像过去了一两个世纪。眼睛是绕不过时间的,恐惧是绕不过去的,躲也没有用,干脆不躲,比如直视,朝前直视,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世界不再那么黑了,不再那么灰了,宛如一滴重重的墨在幻化开来,宛如一滴水在幻化,世界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你会知道,世界在水之上,在山水之上,在想象之上,墨水宛如一朵花,正在一点点打开,有风姿,有节奏,浅浅淡淡地打开……我突然听见,“哐啷”,许多花瓣的门被沉沉关上了。
这世界,重新坠入了黑,恐惧无边无际袭来。
这世界,望不见尾,也不敢望,只能靠我们的耳朵了。我发现,古老的九仙湖沉浸在一滴墨黑里,长长短短的声线从耳朵里抽出来,好像潜伏很久的天线四下散开,探出小脑袋,身姿摇曳着,夸张着,搜索着全世界所有的声音,但似乎一切,都是在徒劳。黑暗中,一只手慌乱间抓住了我,那手在哆嗦,越哆嗦,抓得越紧,分不清是谁,我们的手像胶水似的沾在一起,掰都掰不开,黑暗就这么来了,所有的灾难就这么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的耳朵贴着九仙湖的水面在飞,水面上的响动都似乎在想象中,在对声音的捕捉、辨别和归类中,在细致入微的恐惧中,其实我们要做的都是徒劳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真的没有。我们的手一直在哆嗦,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说不出来的一种艰难和绝望,那些光亮可以没有,但是,那些跌落在铜钹山黄昏里的声音呢?那些对岸的水泥台阶上的脚步声呢?那些奔跑在红军岩下盘山公路上的车鸣声呢?那些遗失在石卵道上的喘气声呢?那些手搭凉棚喊山喊水的“嗬嗬”声呢?那些声音呢?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它们都躺在该躺的地方睡着了,小宝贝们似的,安静地睡着了。
我们都好像睡着了,乃至于那只船怎么来的,怎么不动声色地拴在了“猴狲潭”码头,我们都不知道。我和那只手哆嗦着,在船老大的牵扯下,一步步上了船头,捡了船舱中间木板上一块空地方,坐上去,不料船身朝我们这边倾斜得厉害,有人就开始慌乱,惊呼异常,乱了章法。船老大说:“别叫别叫,随便找空地方坐下,等船舱坐满了,船就不晃荡了。”果真,黑暗里,三五下,船舱就满了,也不晃荡了,可见人生的平静和慌张,全在一句话。
水墨色的九仙湖上,摇橹的赖家老大点起了一支香烟,红红的一点开始在水波里荡漾。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一个个随着水波荡漾,从想象中的山势判断,两岸的铜钹山正在朝身后竞走,美丽的山峰们正在云雾间起起伏伏。那人从我的右侧站起来,右脚踩着左脚,船身稍稍漾了一下,紧接着平静如初了,那人放心地走到船尾;接着,又凭着感觉,左脚踩着右脚,向赖家老大的方向走去,后来的情况连我分不清了,那人到底是谁?那人到底站在了哪里?后来,有人开始发手机短信,有人开始说笑,还有人,在和赖家老大高一声低一声的,打听着山里的野猪野鸡怎么打了。我也想发手机短信,但是对着天发了几次,都没有信号,只得作罢。
五分钟吧,我们的船靠了岸,早有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射过来,照住了船头、缆绳和我们的脚。亮光下,脚寻找着步,人寻找着人,一拉一溜儿,十二人等全都踩上这边的水泥台阶了,船又掉了头,去接“猴狲潭”的下一溜儿,我们发现,光亮忽然之间又消失了。
爬完了所有的水泥台阶,是一条修长修长的盘山公路。一抬头,是临山而建的几栋小楼,楼前有一大片空地,可以停车,楼里闪烁着点点灯花,我知道现在,我和他们已经实实在在地行走在铜钹山大地上了。
大地上的土腥气重新流淌在我们的血管里。就像那些喝饱了水的石头、学着驴打滚儿的露水一样,尘土总会记住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土腥气,总会把我们在天亮以前一个一个叫走的。
水墨色的铜钹山,水墨色的人世,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变成一粒粒回家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