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定格在好多年前的那个周末,鹿桥先生就站在那里,他非常高大,身着一袭蓝布长褂,让我依稀看见他当年在《未央歌》里念西南联大的风采。他讲的题目是“利涉大川:挟泰山以超北海”,以他1945年读耶鲁又任教耶鲁的博士,真的很有资格立这样宏伟的主题。他讲的“泰山”是我们的中华文化,我不由得想起他在美国整整60年,用汉字写的书里面竟没有一个英文字,又想起他在东海岸哈佛附近的山林里建造的那个著名的“延陵乙园”。
这是一位80岁的老人,他上来就告诉我们:时间是一条河,是一道光,每一个人就是一只航行其中的船。当你能够站在河边来审视这条时光的河时,你就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文化。
听鹿桥先生讲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思绪必须随着他动听的北京方音奔腾跳跃,速度稍慢,便不知所归了。他先从当年的德国教授用中国的方子给他治花粉热讲起,进而讲到医学的进步;他生动地给大家描述“两个宰相的故事”,随机精妙地点出中国人与西方人看世界的方式的完全不同;他回忆到一位50岁的妇女因孩子们不再念《论语》而痛心流泪,立而说明中国的文化不会亡;他阐述中国的哲学中心是“人”,而相信人类社会真正是“人文为体,科技为用”;他主张“朋而不党”,而抨击中国现在的“党而不朋”;他讲到一个小孩子的道德观五岁时就已形成,继而提倡做一个对文化负责任的人;他笑谈从“不穿时装”做起,然后讲到一个人如何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他甚至分析美国联邦制的大试验成功,从而确信未来世界联邦的预想!
鹿桥先生是一位研究美术史的世界学者,他说自己是“右手写论文,左手创作”,因而他“左手”留给我们的作品就只有《未央歌》《人子》《忏情录》《世尘居》。当我静静端详他那张理性与感性如此完美结合的脸时,蓦然感觉到这正是世间最有魅力的一种人格化身。他是那样的达观、睿智,对世界充满情感,对自己充满信心。我好像已不再专注他发出的抑扬顿挫,而是恍恍然从他的身上看到散射出的一种温暖的光,竟把自己生命里蕴积的美丽刹那间都点亮了。
鹿桥在十几岁的少年时曾云游神州四方,人们都想知道他的父母如何能给他许可。原来是他答应父母找到了一个“侠旅”。这让我不禁想起19岁的那年,竟执意要去“天苍苍、野茫茫”的北疆,结果也是找到了一位两肋插刀的“侠友”为伴。
鹿桥最爱的那个西南联大的野玫瑰岛,让我忆起从前执教的第一所建在渭河畔上的新学校。那一丛丛迷离的芦苇哟,夕阳里曾给了我多少心颤的幻想;午后的静寂,那比我还年长的男生从门里悄然塞进刚刚在地里“偷”来的甜瓜;月亮弯弯的夏夜,学生们拥着从火车上下来的我穿过那金黄的麦田一路高歌……青春不再,可那“未央”的歌又何曾停歇?
看到80岁的鹿桥紧紧地拉着自己中年儿子的手,我不禁问他:“当年您带着四个幼儿作环球旅行,辛苦吗?”他一脸爽然:“不辛苦!开心得不得了!”夫人慕莲补充我:“那时最小的才六个月,一路吃我的奶,不麻烦。老大六岁,一到旅馆就找根绳子给弟弟晾尿布,如果不干,就在汽车上对着太阳继续晒。”我笑了,有一股泪要流出来。又想起鹿桥刚刚讲过的一个插曲:最初送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去接都看见孤独的儿子眼巴巴地盼在窗口,心里好难过。终于在一个星期五决定不再送了,天天跟妈妈在一起!回家的路上全家人好开心、好轻松,好像“收复了失土”!这让我想起前些日送我的两岁的儿子去托儿所,孩子流着不舍的眼泪却推妈妈赶快去工作,每日去接的路上我都是咽下泪水。终于,我还是决定又自己带了,那种快乐的心情真是写尽天下父母的至爱。
鹿桥,这个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够见到的人,就这样走进了我岁月的河流。他对大家说:换个时空来看这个世界。而我,却是从他的身影里,看到了永恒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