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绍兴,是一个非常重的地方。因为太重,我不敢轻易去看,因为太重,我想他想到心里发痛。
早年因为爱鲁迅,导师让我们遍寻大先生的足迹。也是一个初夏,脸上还是红扑扑的我忽然就站在绍兴城的周家祠堂前。迈进新台门的脚步是雀跃的,寻找百草园的眼睛是欢喜顾盼的,咸亨酒店的酒竟然是香甜醉人的。20岁的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在周家祠堂前的小运河上,一艘旧旧的乌篷船载着我们三个年轻人,穿过一座座木的、石的小拱桥,驶向了鲁迅儿时的外婆家。那撑船的就是一个面色颇像‘闰土’的青壮汉子,他缓缓地摇着橹,我们则仰卧在舱里,听着耳边港汊湖泊的水声,我在心里念着:乌篷船摇着童年的周树人穿过水中看社戏的舞台,停泊在外婆家屋后的青石板旁,拾级而上的他在梅干菜的农家香味里一步步走近了祥林嫂淘米的欢乐。在前院九斤老太的哀叹里,他懂得了阿Q骂城里人把葱切成丝的忧伤。”
30年弹指过去,当年的小辫姑娘已无法再雀跃,眼睛里满是风霜。然而,真正经历了岁月磨难的是绍兴,这个想起来就让人流泪的地方。很多年里,我不敢写下“鲁迅”这两个字,因为觉得自己不配。期盼着有一天,我会再来绍兴,重新站在新台门的周家面前,垂下自己的头,轻轻地说:大先生,过去我们没有读懂你,今天的你,仍在那遥远的梦中。
2012年5月31日,从上海到绍兴的动车飞奔向南,窗外如梭的风景似乎太慢,我告诉自己:绍兴真的到了!
车子在熙攘的市中心行进,环绕的高楼之中,蓦然先看见那古老的轩亭碑,心头一紧,叫司机慢开,当年这里就是秋瑾断头的地方,烈士的血迹早干,但古碑犹在,喧闹的人流也许早已忘却了秋瑾,但是这个碑不会忘记。1907年7月15日,作为中国妇女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人,秋瑾就是在这里被当街斩首。当年的报纸如此记录:“女士身穿白色汗衫,外穿原色生纱衫裤,脚穿皮鞋,钉有铁镣,两手反缚。由山阴县署至轩亭口,一路有兵防护。临刑时女士不发一语。”秋瑾在就义前,向当时的县令李钟岳提出了三个要求:一、准许写家书诀别;二、不要枭首;三、临刑不要剥去衣服。县令答应了她的要求。
就在离轩亭口不远,就是秋瑾的故居和畅堂。一座老式的院子,大门上悬挂着的“秋瑾故居”的匾额是何香凝老人所题,笔力遒劲,却让我感伤。进入故居,一个石板铺成的小天井,后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和一间小楼。与餐室毗连的耳房是秋瑾的卧室,里面的古式雕花木床和书桌都是她用过的原物。书桌上还放着秋瑾当年使用的文房四宝和她牺牲前几天的遗墨,以及刻有“鉴湖雌侠”“秋闺瑾印”的象牙印章。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秋瑾男装照片,正可谓英姿焕发。怀想1906年,秋瑾从日本返回绍兴,主持大通学堂,投身革命启蒙。我最深的感动是秋瑾出生在官宦人家,又嫁给豪门富商,本可享受富贵荣华,却要以死追寻一条救国救民之路。
探访绍兴的第二站是位于新台门的周家祠堂。远远就看见鲁迅家的长长围墙,如今在墙上竟然画了鲁迅的巨幅头像,先生的头发短立着,手里夹着烟,那袅袅的烟丝顺着围墙好像飘到很远。
中国人对鲁迅太熟悉了,但我自己越读鲁迅的书就越觉得他陌生,觉得我们离他实在是太远。从《狂人日记》到《阿Q正传》,从《故乡》里的闰土到《祝福》里的祥林嫂,将近100年过去,人们却忘记了鲁迅说过的最重要的两句话,那就是他认为中国的历史其实只有两个时代,一个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另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最喜欢三味书屋,小小鲁迅的桌子就静静地在角落里沉默,上面他亲手刻着一个“早”字,眼前仿佛看见他那一丝不苟的眼睛。又见百草园,当年的草木竟然换成了玉米的青苗,一截矮矮的土墙,告诉我那里曾留存过少年鲁迅的手印,屋檐上密密的野草在风里面独自低吟着往日的旧歌。徜徉在周家后门外的小码头,水里依然是停靠着的小小的乌篷船,我知道从这里就能划去鲁迅的外婆家,听那水中的社戏。
来绍兴一定要喝咸亨酒店的黄酒,友人指给我看门口立着的孔乙己像。走进大堂,如今没了长衫短衫,大家都是找了凳子坐下。唯一好笑的是柜台上还挂着一个牌子,记着孔乙己当年欠的酒账。这里的黄酒真是非常好喝,不小心就一碗下肚,隐隐地就晕乎起来,连茴香豆也数不清楚了。
多少次梦里看兰亭,好像就是一个时辰,青山绿水的兰亭就在眼前。虽说梦里千回,但是兰亭的美妙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借着山影,走过吊桥和凉亭,看“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与友人对坐在“曲水流觞”的石头上,等那千年的酒杯,想象着“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但那“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是何等高贵的文人气象!
回程中路过沈园,迎面似乎就是陆游穿着长衫从小径走来!那面斑驳的墙上铭刻着千古不绝的《钗头凤》,可叹一代将军,也只能写在墙上,又能如何?
夜里风紧,下起了小雨,推窗远看,长长的廊桥里似乎有呜咽,雨水打落在风则江上,啪啪地似乎打在我心里。这里有秋瑾的灵魂,有鲁迅的脚步,有兰亭的笔墨,有陆游的气脉……绍兴,是你在历史的梦中,还是我在你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