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想去丽江,就像一本时尚的书,大家都在翻,倒是少了兴趣。
暑期归国,忽然就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逃离一种熟悉,摆脱一种亲切。于是,才想到了深藏在横断山脉里的丽江。
喜欢坐在飞机的舷窗边看银鹰的翅膀,晴天的时候感觉是自己在云里飞翔。沉沉地想起85年前,竟然有一个叫洛克(Rokek。J。K)的美国人,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中国的彩云之南。那一天,他顺着茶马古道前行,忽然看见一座玉带缠绕的雪山,山下是一个凝聚在时光里岿然不动的古镇,那份庄严,那份祥和,那份深藏在青瓦小巷里的清丽文明顿时将他的灵魂震慑,猜想他当时肯定是激动得喃喃自语:“跋涉了这么久,终于看见了这片神奇的土地!”这个对丽江一往情深的洛克在玉龙雪山下一住就是27年,他的足迹遍布在泸沽湖畔、金沙江边、哈巴雪山以及中甸的草原,数千张珍稀的黑白照片开始走向西方,一部《中国西南的古纳西王国》的书让全世界知道了中国也有个香格里拉。
去丽江的瞬间冲动很大是来自洛克,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个外国人抛妻别家20多年?据说晚年的洛克在美国一直难以瞑目,丽江成为他一生最爱的土地,他要把自己葬在那里,他渴望魂兮归去,他要与玉龙雪山永远相依。
在我,多年云游的心早就不再有惊艳的幻想,世间风物,随心情而变,早年的梦里千回,如今已化作中年听雨,随意的淡然中,唯期盼着人生的旅途能有一些意外的惊喜罢了。
走出丽江的机场很有些异样,原来只有三条靠机的甬道,规模显然太小。一举头望蓝天,却是水洗的一般,打一个深呼吸,空气里立刻有清冽的香。车子接近古城,青砖古瓦的味道迎面扑来。
对丽江的第一个印象是从夜晚开始的。与去年畅游的江南古镇周庄不同,入了夜,沁润在光色里的丽江才真正艳丽起来,而那细雨里的周庄则是弥漫着一股幽暗的雅静。但丽江有水,这水又来自雪山,比起江南的水韵却更多了几分清清的爽。
来丽江的人多爱酒吧,所以丽江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酒色太重。犹如不喜浓妆,却偏要走近,遂找了一位熟谙当地的小说家陪同前往。这小说家姓赵,面容憨直而宽厚,说普通话略有吃力,一问是纳西族培养的文化领导。小赵先送我一本书叫《柔软时光》,说丽江的酒也是柔软的,还可以治病。然后信步引我踏入酒吧街。刚到街口,就听见轰然的喧嚣与骚动,小赵说:“不要怕!声音也可以疗伤!”说话间,我的眼前就涌动着黑压压“疗伤”的人群,西装的,短裤的,浓妆的,素面的,摩肩接踵地拥在街上,竟然都放开着喉咙,无论会不会唱歌,都在与对街不相识的人群对歌。自己平生爱歌,但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一种近乎“原生态”的粗号,没有人能辨别得出是谁的歌喉,也没有指挥,听到的是震耳欲聋的此起彼伏的杂音合唱。这合唱的队伍里,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干脆就坐在酒吧的屋檐上,没有统一的伴奏音乐,有的只是各家酒吧里自制的放纵旋律。忽然置身在这超分贝的声色夸张里,我有些受不住,推着小赵希望疾走。他却笑了:“你不知道在我们丽江有一句话叫‘人啊,你慢慢走!’你想想,走得快了,匆匆的脚步又去哪里呢?只能是离坟墓越来越近。”他的话让我赫然定住,脚步顿时放慢,时光也忽然被拉长。脑海里蓦然想起普鲁斯特当年的一句口头禅:“别太快!”因为“活得太快会让人疏离了生命的意义”。
平生第一次与纳西族的男人喝酒,原木的桌子是当年电视剧《一米阳光》的拍摄场景。多亏在二楼,耳朵里的刺激柔和了许多。入口的啤酒极新鲜,下酒的菜是一盘丽江水里养育的高蛋白“虫子”。小赵说:“丽江的酒吧如今是丽江的缩影,现代人的苦闷和寻觅都写在这里了!”我惊叹他对丽江的如此洞察,他则谦虚地掏出一篇刚完成的小说:“这是《三个人的爱情》,说的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来到丽江后化干戈为玉帛的故事。”
丽江实在是应该进入小说的,不知为什么,在丽江,每个人都充满了倾诉的欲望,突然放慢的人生脚步触摸到那来自地心的暗伤。记得去年在水乡周庄,却让人沉默,想回到自己的内心,回到历史的远古诗篇。眼前的丽江,喧嚣里似乎饱含忧伤,古朴的色调里却充满现代的叛逆,似乎寻常的每一天,却都在发生着不寻常的故事。
到了白日,丽江立刻就少了几分感性鬼魅的诱惑,呈现着阳光下的开朗与理性。庄严肃穆的木府前,一面硕大的白壁上赫然书写着徐霞客的几个大字“宫宝之丽拟于王者”。这位明代的云游大侠在鬓发苍苍时才飘行至此,被丽江的幽秘所震慑,也把向来在西南山脉里咽声隐居的木府王爷吓了一跳,生怕自己的王者气派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然而徐霞客是文化人,他欣赏纳西人的以书为贵,他钦佩木府王爷的包容情怀,他更被丽江的涓涓清流所吸引,于是,他成了木府大人最尊贵的客人。就在那一年,辛劳成疾的徐霞客瘫倒在丽江,是木府大人派了六位青壮的纳西族汉子,把徐霞客抬回了家乡,使他完成了最后的《徐霞客游记》。半年后,徐霞客带着对丽江的深深感激挥手仙去。
如今的丽江城,水依然是那么清,袅袅传来的纳西古乐里兼并着宫廷式的高贵和民间的绚烂,只是聚集在四方街上的人群却多来自外地了。感受丽江,不能不感受外来者流浪的心。街旁的店铺里常常看到三两个外地的小伙儿,弹唱着流行的曲子,还有姣好的女孩陪伴在侧,想必是流浪至此寻找桃花源的。
一日黄昏,躲开了丽江的人流,驱车来到距丽江一箭之地的束河,也是一个古镇,大块的青石路面俨然是久远的古色,青苔的瓦檐也少有修缮,更显出历史的风韵。因为将晚,又将雨,街上就几乎没有人,但铺子都开着,正合了我的心意。散漫地走着,并无目标。靠近城边,忽然发现一处“幸福村”,门口放着一个竹篮,插着一把向日葵,屋里面挂着几件奇奇怪怪的T恤衫。我有些好奇,进去一探,出来一个帅气的青春小伙儿,白色的亚麻衬衫,水洗的牛仔裤,明亮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整个一个阳光大男孩。坐在一个堆满奇装异服的粗木条凳上,这才弄明白小伙子的生意是用电脑为客人设计自己的T恤图案。看墙上的那些图案,很有点儿野兽派的味道,小伙子立刻解释道:“我可以帮你设计任何你喜欢的图案!”看见他如此熟练地摆弄电脑,显然受过专业训练。果然,他在大学里念的就是电脑,毕业后云游四方,来到丽江,很喜欢,就留下了,开个铺子养活自己。他说这里很开心,天天交新朋友,钱不多,但能为别人也为自己创造一种“个性”的生活。说话间,就有周围的朋友来看他,男生或女生,亲热得很,个个都是天涯的不归客。我坐在这一群流浪者之间,小伙子看着我笑:“你猜我的家乡在哪儿?”我猜不出,他说:“海南岛!”
入夜,我站在高高的万古楼上,俯瞰丽江的温暖灯火,深邃而清浅,绚丽而质朴。那一个个神秘的院落,好像藏着久远的秘密,又好像欲言又止的无限心事。丽江有酒,有茶,有书,有药,有自己的艺术,还有古老的“白沙壁画”,她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虚幻。街巷里飘来那首最新的歌:“曾经忧伤的你,在这里找回自己。”是啊,来丽江的人,究竟是寻找丽江,还是寻找自己?
站在张艺谋制作的“丽江印象”的巨大广告牌前,我找到了一位纳西族的出租车司机,听他说每看一次玉龙雪山脚下的这场露天演出都会流泪,于是就拜托了他驾车前往。去雪山的路开阔得让人激动,这位姓余的师傅娓娓地讲起玉龙神山的传说,还讲起洛克先生最终埋在雪山脚下的渴望。我惊讶地看着这位并没有读过很多书的纳西男人,瘦削的脸棱角柔和,眼神微眯却深情如水,贴身穿的是一件白棉布的农家短袖,外面罩着丝质的猩红色夹克衫,一派纳西人的淡定清爽。他告诉我纳西人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天雨流芳”,我不能懂,他说就是“好好读书”的意思。他还说纳西人好客,最有包容的情怀。说着,唱给我一首纳西族的歌,歌词不懂,曲调却抒情婉转,他说那歌名是“朋友”。
忽然看见“丽江印象”的天然剧场,心头一热,巍峨的玉龙雪山正是它雄浑的布景,峭壁悬崖则是它的舞台,成队的马帮在崖畔上奔驰,姑娘们的背篓在崎岖的山路上构成缤纷的彩霞。500个当地的村夫、村妇,在震撼天地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演绎着丽江人祖祖辈辈的生命故事。只见一个青壮的汉子,站在悬崖上昂首念道:“我们是天的儿子,是自然的兄弟。我们叫天,天答应;我们叫地,地回声;我们叫云,云过来……”他的话音刚落,竟真有一块大云飘过来,眨眼间大雨如注。但是没有人离开座位,“丽江印象”是春夏秋冬都不会终止的演出,甚至风雨,甚至雪花。观众们披上雨衣,演员们却是在雨中演出,大雨中一排小伙子在崖顶上一字排开,敲着大鼓,那鼓声越大,雨就越大。最后,站在中央的那个男人举手向天,大声呼道:“太阳出来,我在;太阳落山,我在;朋友来了,我在;朋友走了,我还在!”回肠荡气的音乐声中,我的眼泪突如闸门顿开,那一刻,我真的爱上了丽江。
与丽江说再见是件很难的事。那位余师傅想要无偿地送我去看丽江的湿地草原,还有金沙江上的虎跳峡。拉市海湿地就在玉龙山脚下,几个马夫站在黄花铺就的草原上,余师傅上前用纳西语跟马夫说话,然后扶我上马。马夫先是牵着走,刚等我坐稳,就立刻撒了缰绳,让我自己前行。平生第一次独自骑马,沟沟坎坎吓得我不断尖叫,那马夫却在后面远远地看着,马儿竟然埋头前行,到后来,我真的能自己策马扬鞭了。
虎跳峡是丽江附近的名胜,两山夹一江,进到山口,就听到水激声。沿着峭壁凿出的小路走过去,让人心惊肉跳。待到虎跳峡,才发现并非是老虎能从两山间跃过,而是江心有一巨石,能让老虎垫脚飞过。那巨石有多少年不得考,虽有许多传说,但显然是由山上滚落,只是滚得如此巧妙,便让人称奇了。水色苍茫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幻化的虎,在人生的此岸与彼岸间徘徊眺望,沉舟侧畔,猿声相啼,正渴望一块垫脚飞跃的石头。丽江啊,你的忽然放慢的时光脚步,你为流浪者准备的个性之旅,你的源于山高水长的柔软情怀,正是给了我这远方的人一块虎跳峡的人生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