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欢喜美南的岁末，从十月的“国庆”到十一月的万圣小鬼，再从炊烟袅袅的火鸡餐到灯火万家的圣诞，虽没有那铃儿响叮当的银装素裹，但南国的风情也是满树的妖娆斑斓。无边的落木正在泛着秋红，感觉里这绵绵的痴情竟要一路恋到那杨花即飘的早春。这样的日子里，大多的中国人或团聚围炉享用着餐馆里鸳鸯亲昵的火锅，或在家挥举着“蚝油”朵颐着超市购来的生猛海鲜。然而，我却深信甭管什么“油”都烧不出真正属于中国人的节日气氛来。异乡异客，美国人回家的时刻，却总是我想要出游的日子。
平生最爱“豪游”，这里的“豪”指的是“豪气”。晚上看一眼地图，早晨就上路了。我的出门，多是在中国城里买几个葱花大饼，外带两条叉烧肉，再加几包酱菜。万一途中弹尽粮绝，就去路边的老美店买一包炸鸡和一包小小的胡萝卜。
几度春秋几度风雨，刚来美国时多是“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走南闯北毫无惧色，曾一夜驱车横跨数州，由休斯敦直抵东岸的华府。如今年岁渐长，英雄气短，厌倦了那种马不停蹄，喜欢上就近观光的那一份轻松逍遥。
记得那是1998的岁末，感恩节的早上，正换尿布的儿子忽然会叫出一声“妈妈出去玩”的主谓宾句子，大喜过望的我，才知道匆忙的日子竟忘记了欣赏养儿的硕果。于是趁阳光还在东边斜着，一家三口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南行的路，目标是得州著名的“国家海滨”基地—科博市。
三个小时的车程实在太短，抢在半路的休息处吃了一顿大蒜扑鼻的风味野餐就看见那临海的大桥了。科博是个小城，早就知道这里有一座“二战”退下来的航空母舰，竟没想到我们预定的旅馆就在它的身旁，还有哥伦布的小木船、水族馆、博物馆、艺术馆，统统都在一箭之地。站在航空母舰的甲板上，飞机待发，船笛长鸣，大桥凌空，高楼临海，好一派人类聪明智慧的科技风光！最让人难忘的是流连在夜晚的沙滩上，看幽幽蓝光里海舰的庞然神秘，还有那水中翩翩起舞的花伞水母，唯一的遗憾是那一晚没有找到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海鲜大餐。至于那名气冲天的“国家海滩”，其实就是长达百里的沙滩高速公路，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礁石雪浪，更没有椰林入海的迤逦，面对着辽阔的大海，满腔的诗意竟无从抒发。
那一年“感恩”归来，圣诞的气味已弥漫在千家万户。挂灯点火当中突然明白：其实，过节的意义并非是入乡一定要随俗，而是要给自己创造些高兴！待亲友的礼物统统分发完毕，脚底发热，不忍留家，又装上果腹的杂货，挥鞭一指，奔西又去了圣安东尼奥。
这圣安东尼奥城是得州著名的旅游圣地，独立战争时的硝烟堡垒至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那墨西哥风情的农贸市场歌舞笙箫日日不歇，然而最让人留恋的却是那隐匿在高楼之间百走不厌的运河堤畔。那一日，马路上的绿色游车“嘀琅琅”响得格外繁忙，阿拉莫门前的新娘长裙托在两个小幼童的手中，节日的花灯映在每一个喜气洋洋的脸上。待到黄昏掌灯时，我们走进了百折千回、灯火迷离的梦境运河。这是节日的运河，火树银花从头顶高悬而下，灯饰的小桥如彩虹镶在空中，身旁悠悠的河水不时荡来满载笑脸的小船，伴随着手风琴的歌唱。我的感觉是恍然走进了威尼斯的狂欢节，不，是走进了中国“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楼台上飘出的分明是六朝粉黛的芳香，风声里回荡的俨然是李香君裙裾玉佩的脆响，历史的烟雨啊竟在这异国的水乡唤起我凄迷的旧梦。驻足在一家灯笼高挂的中餐馆廊前，听着桨声，罩着梦影，想象着夜半的钟声，月落乌啼，仿佛手中握着的是夜光杯的美酒，灞桥的折柳相送、阳关的孤烟马蹄，遂一起涌到眼前，口中咀嚼的燕窝海鲜汤竟让我饮下两行酸甜思乡的清泪。
斗转星移，当年蹒跚的小儿已长成8岁的翩翩少年，在美国的版图上竟一口气背得出总统故乡的排列。又是一个“感恩”的日子，猝不及防的岁末让人到中年的我再涌起不甘滞留的向往。蓦然，热切的目光就落在阿肯色了。
说起来，阿肯色还是因前总统克林顿而闻名天下。这个被包围在中部丘陵的小州，曾经是克林顿先生的旧巢。小得不能再小的希望镇（HOPE）竟是他的出生之地，温暖氤氲的热泉城（HOTSPRING）则是他读书成长之地，那立在阿肯色河畔的小石城却是铺垫了他的政治腾飞。不过，吸引我的更还有热泉城那滚淌了数百年的热泉，以及丘陵深处层林尽染的红叶。
感恩节的当天，云淡风轻，路途虽说略有些远，但满目秋色斑斓，颇有身心舒展的辽阔。跨进阿州不久，希望小镇的牌子就出现了。那真是一座最不起眼的小镇，唯一的一条窄小的主街把我们导引在克林顿童年的家门前。我牵着小儿的手，站在一座最普通的白房子面前。碑文上讲小小童年的克林顿出生后就失去了父亲，依偎着做护士的母亲在这个房子里成长。邻居们的记忆则是这个帅气的小男孩总是打扮成“小牛仔”的模样，颇有些要做“英雄”的豪气。可谁又能料到，“英雄”总离不开“美人”，那当然是后话。
一路想着一个单身的母亲竟也能把儿子造就成总统，感叹着儿孙自有儿孙命，车子就进入了热泉城。这热泉城，还真是“藏在深闺人未知”，两座小小的山峦，夹着一条蜿蜒精巧的主街，街的一边是恢宏典雅的温泉澡堂一个个排列过去，诉说着两百年美国洗浴文化的辉煌。街的另一面，是琳琅的小店和美食的餐饮。而这整个的一条街包括两座小山，就是阿肯色唯一傲世的国家公园。
夜晚，徜徉在山城的灯火间，想象着当年悠闲的美国人来这里专程沐浴，安顿好车马，携家带口地住些日子，喝地热里的矿泉水，再将筋骨松软，是何等惬意？可惜那鼎盛的场面已如昏黄的老照片，被岁月的激流早已冲洗得模糊遥远。
正在感叹那些遗留下的贵人“澡堂”如今已人去楼空，就看见身旁随处就有热泉喷涌的小池，那水是能治病的，所以有专门的笼头供人装取。忽然，有水雾飘来，再有潺潺水声，原来是山涧的热泉瀑布，泻在一个水坛里。那水坛上竟围坐了一圈年轻的游客，个个将脚伸在热水当中，正聊得火热。我恰好脚筋走痛，也学着别人模样，当街泡脚。先生和小儿看我如此享受，也将鞋袜脱去，感觉那滑爽温情的水立刻浸入了肌肤。
感恩节的夜晚几乎没有好吃的去处，我们却在坝水的河中抓获了三条十二英寸长的银色青鱼，配上自带的中国龙须面和麻辣炸酱，那“年年有鱼”的感受可比所谓的火鸡大餐要风味十足。
告别了热泉再赶去小石城，期望看看那刚刚宣布开放的克林顿纪念馆。无论如何，克林顿都是美国历史上最有智慧、最有魅力的总统之一，怀想美国十年，正是在克林顿执政的这些日子里，我们走上了脱贫致富之路，做人要有良心。
气派的纪念馆就建在阿肯色河畔，设计者的创意是构成一座巨大的桥状，与河流辉映，也与历史辉映，以纪念克林顿在世纪之交的继往开来。穿梭在动感的画面中，就欢喜看见克林顿在屏幕上讲话的身姿，还喜欢看见戈尔先生站在他身边。纪念馆里还能看见克林顿母亲风华的容貌，另有他平民的弟弟手足相拥的微笑。女主人希拉里的地位是至关重要的，克林顿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她都会站在身边，分担也分享着历史。
夕阳西下，断然回马。岁末“豪游”，感恩中更多感慨。人活着有几重境界，“修身平天下”一种，“采菊东篱下”也是一种。克林顿小石城翻云弄雨一种，热泉街边悠然泡脚也是一种。生命是属于自己的，只要在那旧历新年的钟声里，随着时代广场上坠落的水晶球，说一声“我快乐”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