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窗外的一竿玫瑰忽然绽放的时候知道了你要来休斯敦的消息。这让我想起了刀郎的那首唱雪的歌,2006年的第一枝玫瑰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
我站在冬日的阳光里,看那枝头上两朵明艳得让人心醉的花蕊,风里面分不出是冷还是暖。脆裂的落叶在地上沙沙地行走,提醒我那是你悄然走近的脚步。眼前苍茫无序,幻梦般的感觉就如同普鲁斯特笔下的《似水年华》,往事追忆的幸福与伤痛立刻就弥漫了我的心。
认识你是我的一个必然,就如同我的命运里注定了要嫁给学物理的男人一样。
1985年的夏天,穿着绿色的蜡染裙子徜徉在西北大学校园里的我,微风正吹拂在踌躇满志的脸上。真是巧了,老天竟鬼使神差地将那中文系的男男女女摆在了一向不苟言笑的物理系楼上。而我那个时候,骄傲的心也只肯将那物理系的男人多看几眼,目光里揉进几分说不出的羡慕,因为我知道自己纵使再悬千根梁万锥刺股也永远弄不懂那神秘的声光电力。于是,我先看见了那个想嫁的人,后来看见了你。
青春的岁月毕竟是青春的岁月,记得在西大读研究生的第一年,耐不住寂寞的我筹办主持了全校研究生的第一届联欢晚会,之后首创西大研究生会,并担任了首届会长。那期间,我们还联手西安交大在牡丹盛开的兴庆公园举办了整个西安地区100多所高校研究生的大团圆。再后来,我亲手制作的那个研究生会会旗,就一直交接在物理系小伙子们的手上,也传在了你的手里。
回想起来,在你重返物理系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准备结婚的日子。我对要嫁的人说:“其实我的快乐不仅来自你,还来自你身边的这些优秀的朋友!”我结婚的那天晚上,一群物理系八零级的老同学围坐在我小小的家畅饮,穿着红毛衣的我在墙皮剥落的走廊上为大家炒菜,你出来帮我,忽然全楼停电,我们就在黑暗里站着,说了很多话,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明亮。
我婚后的小巢窝就在近校门口的旧楼,因为在一层,进出的朋友就常喜欢先在窗下敲喊,如果屋内有人便进来一坐,那其中常见面的就有你。那个年月感觉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聊天就成为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久之,我家先生的朋友也都转化为我的朋友。当年的那个挂着金黄色窗帘的小屋曾带给我多少欢乐啊,不用预约,你就可能突然进来,我们坐在一束阳光里,海阔天空地瞎聊,不是文学,更不是物理,却净说些彼此都能听得懂的话。
我永远都会记得,1989年的春天,暴风雨后的沉寂让我们相见无言。你毕业后决定下海经商,而我已准备远渡重洋。我们各自像受伤的燕子,努力振动着翅膀,重新寻找着自己的方向。离开中国的时候,是你请我吃最后的一顿午宴。我心里滚动着无限的悲怆,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才能相逢。所以我才对你说:“到美国来看我吧!”
整整十年之后,我才又一次看见你,却不是在美国,而是在你的上海。那是一个多么明亮的早晨,五月的阳光把展览馆广场上的花草映得色彩缤纷。风吹动着我黑色的披肩,你则穿着米色的夹克站在远处的太阳底下向我微笑。我们去豫园吃克林顿称赞的蟹黄包,我们逛眼花缭乱的南京路,我们在异域风情的新天地喝酒,我们在黄浦江畔看夜晚灿烂的灯火。那一晚你们几个老同学聚在陆家嘴吃家乡的美食,我家先生捧着大盆碗吃面,你抢着去付账,近在咫尺,我才发现你的额头有一缕天然的白发醒目地镶在黑发之间,你也会老吗?我的心惊然一颤,其实我们都会老。深夜里在歌厅你唱了一曲《三国》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声音恢宏壮阔,让我登时傻眼,早年曾听你唱姜育恒的《再回首》,情深意长、低回黯然,如今却是一腔煮酒论英雄的豪气!认识你的人都以为你是男儿中的秀儒,其实,我最明白你心里是怎样的鸿鹄浩渺,一脉海天。
这几年,不时地传来你事业成功的消息,我毫不为喜,因为那是预料中的事。前年秋天,我在庐山开完笔会,途经上海转赴威海的国际研讨会,在浦东滞留一夜。你带我去路边的一家小馆吃陕西饭,马路上车辆多,我有些紧张,你回头斥我:“真成了美国人?连马路都不会过了!”那晚,跨过了千山万水的我又看见你抽烟的样子,爱喝酒的你总嫌那啤酒不够凉,连叫那姑娘换了三回。其实,我是多么想听听你这些年的故事,南非扎寨,欧洲转战,美洲拓疆,上海鼎立。你掏给我看儿子的照片,如你般灵气逼人,多年独居的日子,你用钱包里的照片填补着自己寂寥空漠的心。
秋凉如水,你送我回浦东的酒店,为我打开沉重的窗子,遥望万家灯火,你说希望我能创造一种幸福的婚姻。其实我也不能,这任务太艰巨,但我会为此努力。你问我还有什么话,我真想说:“这世上其实有一种爱情与性无关。”然而我说不出,只是委托你:“中秋节到了,麻烦你给我西安的老爸寄一盒上好的月饼,女儿不孝,过家门不入。”你点头,向我挥手:“走吧,我会想办法到美国来看你们全家!”
如今,你竟真的应了那晚的诺言。立春那天我打电话给你,你说:“这是真的,2月10号就去领馆签证。”我问你想要看得州的草原吗?你说不要,只想坐在你们绵软的沙发上,执一杯袅袅溶化的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