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是早春的二月,絮絮的点点白花正飘洒在泛绿的树枝上,我紧随在先生和小儿的身后,走去临近社区的一户陌生人家。我低头数着脚下滚动的橡树果,心里有未知的惊恐,惊恐中却有一种期待,因为我从未想过这一天要去领养一只鲜活生命的狗。
平日里最敬佩那些常常“忘我”的人,喜欢为自身以外的事和物献身。然而我不能,冥冥中总在怀疑自己的能力,譬如怀疑自己能不能结婚,怀疑自己能不能烧饭洗衣,尤其是怀疑自己能不能养活一个生命。早年最怕见丰乳的妇人怀抱着婴儿,替人忧心:她怎么能把这样的一个小小生命养大?人生一路走来,深感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自己尚无底气,又怎去教养他人?及年长,却未料也居然嫁作他人妇,也会在炉子上撒盐炒起菜来。生命受于父母,只能踉跄前行,但若说新生命,须择时、择地,还要准备足够的勇气。
大概是35岁那年,眼看萧萧无边落木,春花不留神成了秋月,想人生过客,如白驹过隙,雁过还要留痕。于是斗胆一搏,真就得到一个手脚齐全的小儿。寒风中抱着那个睁不开眼的肉蛋蛋回家,人见人笑,唯我心苦:以后的漫漫长路,还要将这个与我相连的生命永远地背负在并不硬朗的肩上。
都说女人的天性就在养育,其实是养育造就了女人的天性。一个雌性的生命本能地漂浮在哺育的河床上滚动,竟因此而健壮、而充实,且焕发出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能量。十年弹指一挥,喘定稍息,原来人生的目标是愈走愈远,倒是眼前这个由几磅的肉蛋蛋演变而成的小小少年才是自己最大的一个硕果。我好像站在秋后的田头,观赏着唯一结成的瓜果,心里说:这样的收获,已耗尽了地气,此生绝不可再来过。
不能忘2006年的那个圣诞夜,风亦无声,月亦无影,天地间只听见壁炉里的火在冬夜里吱吱地燃烧着,再就是圣诞树旁的小儿伏在茶几上给那位叫三塔可劳思的神秘老爷爷沙沙地写信,我知道,他在描述自己最想要的一份礼物。待到三更,我和先生做贼般心虚地打开那张折叠的小字条,刚看了一眼我就颓然坐地:他渴望的竟是一只能陪伴他的小狗!
那是唯一的一个让孩子痛心失望的圣诞节。我只能安慰他:“圣诞老人还没准备好!”先生则告诉他:“圣诞老人也许会用别的方式送你一只小狗!”没想到,刚过了新年,那小狗却真的来了!
怯怯地敲开那扇招养小狗的陌生门,眼前是一个黑毛的狗妈妈怀中躺着四只煤球样的小狗。三只毛色好的已被认养过,留下的那只长着蒜鼻头、嘴边还有一圈白胡子的小家伙显然就是我们的了。小儿兴冲冲地把他的宝物放进盆子里,高举在胸前回家,而我看着那才六个星期老鼠般大小的黑球球,不禁忧心长叹:养人都如此艰难,何能养狗?
小狗起名“花生”,源自小儿讲的一个开心笑话。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端详一只狗,我显然还没有准备好,但那双圆且黑的眼睛立刻就俘虏了我。那是怎样一种婴儿般清澈的眼神,一往情深地望着我,好像认定了我就是它的妈妈,没有怀疑,只有依恋。我终于抱起了它,绣花的丝绸裙衣上第一次有了狗的气味。
从那时起,每天早上,当我在床上发出第一声响动的时候,卧室的门口就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摸索转动,它已准备好了姿态,给我的早晨第一个亲吻和拥抱,并且这个姿态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永远。
小儿爱花生,但陪伴它更多的却是我。晨起在卫生间里早读,小花生就伏在我腿上,也努力地辨认着报纸上密密的黑字,杂志掉在地上,它竟用嘴一页一页地翻看。我干脆派给它一个活儿:将各地寄来的杂志和报纸帮忙拆封!它干得很卖力,用嘴将牛皮纸袋一一咬开,送到我面前来。后因表扬过度,它竟养成只要看见路边装报纸的袋子,就要叼着回家。
白日里我喜独处,享受思考的寂静和自在。如今却有一双眼睛总在注视我,无论我在屋内的哪个角落,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回头,就看见小花生的目光与我对视。我不禁对它喊:“求求你不要老是盯着我!”它眨眨眼睛,继续一往情深地看着我,好像说:“我就是喜欢这样看着你,你改变不了我!”受不了这样执着无邪的目光,我的心顿时变得柔软,带着它到门前的小路上奔跑。小花生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围着我雀跃,我呼叫它的声音又高又尖,一惊一乍,那样子也回到了稚气的童年。
自从有了花生,傍晚时全家人的散步就成了风雨无阻。小花生在青青的草地上撒欢,但它从来都不会远离我们的身影。静静的黑色里忽然加快了脚步,回头惊叫:“Peanut!”原来它就跟随在我的脚边,迈着自己匀速的脚步。小儿故意与它捉迷藏,小花生就像离弦的箭飞奔而去,咬住小儿的裤脚,不让他走开。
小狗的耳朵实在神奇,每晚先生下班回家,车子远在百米,小花生已经守候在门口。有时先生延误,小狗虽不能言语,但它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神情显然是焦急和不安。先生打趣我:“好些年了,终于有人这样热情地欢迎我回家!”是啊,曾几何时,那个叫我下决心共度一生的男人,那个携我环游世界的身影,一丈之内的我不再有相见的惊喜,如同每日习惯的呼吸,呼吸着生命之氧的存在。然而小狗,它的心似乎从来没有疲惫过,它对自己等待的人只有情意更浓。
头痛的却是小花生神奇的鼻子,每每捧出食物,无论你吃什么,它都睁大了眼睛,痴痴地仰望。它非饥民,却对你的盘中餐无比羡慕并充满渴望,但你不能给它,除非你想害它短命。小狗不知,以为人冷酷,那一刻实在让我挣扎不已。最不能忍受的是小狗爱上我的鞋子,那味道简直叫它迷恋成癖,如若我离开,它定然咬住一只鞋子,紧紧抱在怀中,好像那就是我的化身。
周末闲坐,看小儿与狗嬉戏,小花生既是一个生动的玩具又是一个忠诚听话的小友。小儿平日里多听父母训导,如今也有了一个听他训导的对象。看着孩子对小狗疾言厉色的神情,仿佛就看见自己的可笑,方明白每一个孩子的心中都潜伏着领导他人的欲望,以显示他日渐成熟的自信和自尊。可爱的小花生从不记恨,训导完毕它依然静静地卧在孩子的脚边,小儿一边看他的书,一边用脚掌轻轻地揉搓着小狗仰卧的白肚皮,又仿佛是柔情万种。
不知不觉又一个春天来临,小花生在这幢意外的房子里已走过一年。据说小狗的一年是人的七年,它终要先我而去。我不能想象,有一天回家将不再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我,散步时不再有一个黑色的小影子跟随我,寂寞时不再有一团茸茸的温暖卧在我的手边。人性多贪,只想得不想失,可是生命的血肉就由这记忆的片段组成,剜掉哪一块,都是永难平复的伤痛。
那日,我对小儿说:“我们带花生去见见它的亲妈吧?”小儿果断挥手:“No,你就是它的亲生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