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快要满7岁的好强的孩子。他的头发又直又硬地披在额上。遇到烦恼的时候,他的眼睛总爱睁得圆圆的,有点显得一个大一个小,但最近这情形似乎比去年好了些,因为他家中的空气没有从前那么可怕,他觉得愉快得多了。
有一个时期真糟透了,他每次经过那空气紧张的他父母的房间到自己卧室去的时候,便感到畏缩。现在这情形总算没有了。并且夜间也不再躺在床上倾听那些可怕的声音——也不能算是什么声音,只可说是一种他所不敢去追问的痛苦的流露。家中一切都好了。现在糟糕的是那街上,孩子们都发觉了他家庭的情形。
他坐在门口石阶上,看街上往来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望不到头也望不见尾,遇见红灯亮了,所有的车辆都一齐停了下来,等绿灯亮了,又立刻继续向前走着。
他远远地便认出那边走来的是阿尔文了,忽然身上感到一阵战栗。其实阿尔文并没有说过什么,任何孩子都没有说过什么,只是他们眼睛里的那种表情,只是他们对他的那种看法,都充满了使人激愤的羞辱。起初,他总是跑开,自己躲起来玩,但是他不能随时跑开,并且那样是很孤单闷人的。
开端的不一定是阿尔文,也许是麦克思,也许是乔治,也许是其他的孩子,也许是他们同时发觉的。
这是有一天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街上照常是那些汽车、三轮车、小孩车子和保姆,还有几个大的孩子隔着马路在往来的人群头上把网球抛来抛去地玩着。
忽然那些孩子中间的一个——是阿尔文还是别人呢?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说:
“你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他应该回答说:“他出去旅行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询问使他气得肚子胀起来。他明白这询问的意思,他知道这纯粹是残酷。那些孩子也没有再问下去,只互相唧唧喳喳地讲着笑着揶揄着,他们原来的意思就是要这样的。
他的父亲是出去旅行过的——旅行过不知多少次了,但这次绝不是旅行,他很明白,并且他知道他们也明白。所以他全然不理他们的询问。
这时有三个孩子忽然唱歌似的一齐说着:“你的父亲到哪里去了——你的父亲到哪里去了——你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他被捉弄得发了慌,便撒起谎来,说:“他在家里。”
“是吗?为什么没有人看见他?”这次说话的一点不错是阿尔文。
“他在房里工作,没有事,他是不愿出来的。”
这样说了之后,他忽然觉得迷惑起来。他觉得这辩护是对的,他甚至于想象着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他想回到家里去看看——到顶楼上,到洗衣室里或是花园角上那矮树后面看看去。
那些隔着马路抛球的大孩子中间的一个,忽然停住了抛球,说:
“他不敢承认,他们离婚了!”说完仍继续抛起球来。
正是这话——这可怕的话,这没有人敢公开告诉他的话。他从来问也不敢去问,因为这是可怕的,没有人愿意说到它。
于是,他好像听见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在家里!他在家里!他在家里!”又好像看见自己去向他们挑战,当他们笑他捉弄他的时候,他便向他们一个一个打了过去。一切就像平时将要睡着时看见的事物一样,但这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他的母亲忽然从房里跑了出来,把他抱到他的房里去了,并且还念故事给他听,但他没有听见她念的是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过,从那次以后,再没有谁讲那话了。不过还是常常含在他们的眼睛里。倒是他们说出来还好点,那样他可以去打他们。但是他们不肯说出来,连阿尔文也不说了。这使他无法去表白“他的的确确是在家里工作”或是“我上次是说谎——他是旅行去了”。一切只能闷在心里,闷得难受。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把这忘记了,但一遇见他们看他的时候便不能了。
他坐在石阶上,把脚后跟在石头上踢蹬着,这是很容易把鞋子弄坏的,并且是很坏的习惯。他一面踢着,一面望着那经过的车辆,在他的左边,他看见那卖报的汤尼从他的小店里走出来,把晚报摆到木架子上。从转弯的地方走来两个女孩,走进汤尼的店里去。
他知道阿尔文要来了。他曾经看见他从隔两排房子远的地方拐弯向着这边走来——现在还有一排半房子的距离。他想慢慢地站起来,等阿尔文走近的时候,对着他的脸打去。他用左手试了试右手握紧的拳头。
这时他的胸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要炸裂似的感觉,这是那边那个有点相像的人影引来的。他再注意地望过去,果然是的。他的父亲从那拐角上很快地向着他走来了,还是一向肩头有点摇摆的那种走法。
心跳得使他瘫软了。他屏住了呼吸。他的脚也不再踢蹬了。他的下巴一直垂到胸前。
他闭起了眼睛。
他听见他父亲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到了他面前停止了。他觉得出他父亲也在石阶上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了。
他的父亲说:“喂!”
他也轻轻地说了声“喂”,仍旧把眼低垂着。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眼来大声地喊着:
“我父亲在这里!你们不是要看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