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文件的时候,我重又见到一封使我觉得饶有兴味并且值得保留的信的抄样。我是间或能够收到这样一封出自完全不以写作为业,绝对不想使得任何读者感动,而只凭着真理的直接而又天真的单纯的表现,远远地超出最狡猾的文士的技巧的人的手的信的。现在所说的信是我的妻兄在四年前所写。我的妻兄一直完全离开社会生活着。原是耕种者的他,特别高兴和自己所养的禽兽混在一块;除此以外,他的主要的事业是狩猎。然而,像在下面这小故事里所显现的一样,他并不是没有阅读,没有好尚,没有文学修养的:……我要一星期才能使得我在前天晚上大怒过的心平静下来。
晚餐后,贞娜和我,一同沿着赛莱河下流河岸散着步。我在一个有着芦苇,并且傍晚时候常常看到一些鸭和鸳鸯的地方,机械地瞧着那涨高起来的河水。突然,我见到水面有一个黑色不动的东西。我仿佛瞧见了一团毛和两颗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非常不安地跑下了河岸,于是我看见一只不幸的狮子狗,颈上有一根被一大块石头绊牢着的绳子。狗的头浮在水面,水浸着它的嘴唇,因此它不能号叫,但它的眼睛却在哀求着。
那场面是容易想象出来的:某人,也许因为税额加到了四十法郎的缘故吧,想把他的狗溺死。他以为水很深,便把它抛在离岸两米远的地方;不管他的可怜的小畜生怎样悲鸣,那混账小子算定涨潮会把它淹死,便径自走了。我想走下水,把它捞起来,但贞娜将我拉住了。因为我刚刚吃过东西的缘故;于是我跑了五百米路,去问一些割草人,看他们愿不愿帮我一个忙,把……(此处看不清楚)的大石头搬开,并用大镰刀的柄把那泡在水里的狗撩起。其中的一个跟我来了。他说我们尽有时间,因为潮水正在退着。我们终于把狗捞起来了。它是那样困,简直站也站不稳了。我身上只有两个法郎的零钱,因此我只得拿了一张十法郎的票子给那高兴透了的割草人。随后,我便用草束揩拭那舐着我的两手的小畜生,并用贞娜的羊毛披风把它包住,跑到家里时。它到处闹着,跳跃着。于是,我把它仔细审察起来。我看出它生下地不过四个月,这是一种退化的硬毛猎犬;可是站起来已经显得太高了——看来又是一只没用的狗。于是我把我的雌犬所吃的热汤的一半倒在一只盆子里,把它带往花园的尽头。它摇着尾巴贪馋地吃着。当它吃到最后两口时,“砰”的一枪把它的脑盖和盆子一同击碎了。我把它埋了。贞娜对我说道:“费这么大的力气……”
这是应当的。即使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潮水会退走的;它要等一整晚,直到下一次涨潮时才能死去。亏了我,它看到一些人跑来拯救它,爱抚它,而当它十分暖和着,肚子里盛满了一顿很好的晚餐以后,却什么也没料到地被送往冥中了。
可是这事使我那样痛苦,因此我喝了不少的莨菪酒来镇定我的心……把这个故事念给几个朋友听了以后,我颇为诧异地见到它引起种种非常不同的反感——由热烈的赞扬(“啊!怎样勇敢的人啊!他这番举动多好啊!”)到简单地耸一耸肩(“他见了什么鬼要这样做?这是一个疯子!他应当立刻把那狗弄死,或是在救了它以后把它收留起来。”)。这后一个反感,人们可以在这故事里面看到,这就是我的妻兄对女人的反感。
我想到把这小故事寄给苏联学校里的孩子们该是有趣的事情。我特别想要懂得他们对这问题的反感,我觉得他们的反感会使人有所得的。只要我发现有可能时,我愿意在法国的学校里做着同样的试验。我以为在苏联要使这故事在学校里诵读起来,并由教师对孩子们提出问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这类问题举例如下:“你对于X对于狗的行为作何感想?你以为他这样做是对的呢还是不对?你怎样解释他的行为呢?”最要紧的是,不用说,教师不要把他个人的反感和他自己的判断方法给小孩们知道;他得让他们全然自由地表现他们的反感,而绝不要干涉或想法子左右他们的判断。然而唯一必须告诉他们的事情是:我的妻兄是一个“收养家”,因此也可以说因着“职业的变态”,他非常注重对象的特殊品质。这得补上一句的是:他的家境极不宽裕,他不能担任养育更多的家畜。
我以为如果这些小孩们的答案是用纸写出来的话,那么把其中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拿来发表,并不是没有益处的事。我个人是极想看到那些答案,并想知道大多数的答案是从哪方面断定的。有过这番工作之后,也许同样的儿童的调查可以在别的国家照样举行。
我知道发表这故事时,也要受到我的妻兄的猛烈的非难,可是这是他和我两人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