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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瑟堡开出的火车到达了圣·拉扎尔车站,黛妮丝从车站上走出来,她和她的两个弟弟在一辆三等客车的硬板座位上过了一夜。她手牵着北北,日昂跟在她身后边,经过长途旅行的他们显得疲惫不堪,在这个庞大的巴黎,他们怅然若失不知该去哪里,抬着头向各店家观望,每到十字路口便向人打听米肖狄埃街,他们的伯父鲍兑就住在那条街上。可是当黛妮丝走到盖容广场的时候,她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啊!”她说,“日昂,你看一看。”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三个人的衣服都是黑的,他们仍旧穿着为父亲穿的旧孝服。黛妮丝,就她二十岁的年纪来说,看起来很瘦小,家境很贫困,在她的另一边,五岁的小弟弟,拉着她的胳膊,在她肩膀后面,是十六岁的大弟弟,看上去已是个大人模样,空手站立着。

“啊!”她思索着又说,“原来是一家店铺!”

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的转角上,有一家绸缎店,在十月的柔和薄明的日光下陈列出五光十色的商品。圣·洛施教堂的钟响了八下,巴黎清晨的人行道上,只有赶着去上班的一些职工和在小店家出出进进的一些家庭主妇。她看到有店员在店铺外面忙着干活,他们爬上梯子刚挂好几件毛织品,这个时候,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一个橱窗里,另一个店员拱着背跪着,在认真谨慎地折叠一段蓝色绸子。店铺里还没有顾客,职工刚刚来到,他们都各自紧张地忙碌着,就像是一座开始活跃的蜂房。

“老天!”日昂说。“这个可比瓦洛额强多了……这店看起来很棒。”

黛妮丝摇了摇头。她在那个城市最大的一个绸缎商柯尔奈耶店里工作了两年;如今蓦然见到的这个店铺,在她看来的确很气派,使她的心潮澎湃,使她发生兴趣,简直都看得入迷了,把其它的事都忘记了。在对着盖容广场的那一面,一扇全面是玻璃的高大的门,有种类繁多的镶金的装潢,一直升到夹层楼。两个人体模型——两个面带笑容的女人,露着胸部仰着脸,揭起一面招牌:“妇女乐园”。然后,沿着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分布着不少精美的店铺及橱窗,除了路角的店面以外,还占据了四间门面,两间在左边,两间在右边,看上去刚装修过不久。这个店家,远远地看去,她觉得真是大得无边,底层有许多陈列的商品,透过夹层上的玻璃可以望见柜台内部的全景。楼上有一个穿绸衣服的姑娘,在削铅笔,她的身旁还站着两个姑娘,她们正在铺开几件丝绒大衣。

“妇女乐园”,日昂带着一种令人奇怪的笑声念道,他在瓦洛额已经因为女人闹过一回事了。“这真漂亮,必定会吸引好多人来!是不是这样?”

可是黛妮丝在正门口陈列的商品前面出神地站住了。在那里,在街道的露天下,就在人行道上,有一大堆廉价物品,将这些物品摆放出来是为了吸引一些过路的顾客顺便来买的。上方挂着一些毛织品和布料,美利奴呢,绵羊毛呢,麦尔登呢,从夹层楼上垂下来,像旗子似地飘舞着,有各种匀合的颜色——石板灰、海军蓝、橄榄绿,一些白色的标价牌子整齐地摆放在上面。围着门道的边上,同样挂着一条一条的皮子,镶衣服用的窄条皮边,灰的像小灰鼠的灰背,白的像天鹅肚子那样雪白,还有充银鼠和充貂皮的兔子皮。在下面,架子里,桌子上,在一堆零头货物中间,堆满了价钱便宜的帽袜一类的东西,有毛线编织的手套和围巾,风帽,背心,充满了种类繁多的冬季陈列品,杂色的、黑白线的、条纹的,以及血红色带点子的。黛妮丝看见一块格子花呢标价四十五生丁,长条美国貂皮才一法郎,一些无指手套只要二十五生丁。他们肯定是想要清仓处理掉这些东西,这店家似乎东西太多了,甚至要把装不下的东西扔到马路上去。

他们忘记了鲍兑伯伯。就连北北,也牢牢地抓着他姐姐的手,眼睛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张望。一辆马车逼得这三个人离开了广场的中心;他们只得朝着走向圣奥古斯丹新街去,沿着橱窗走,每看到一堆陈列的商品就又停住脚步。首先他们被一片复杂的布置吸引住:上边,斜摆着几把雨伞,好像是一座四舍的屋顶;下边,几双丝袜,套在一些人体模型上,显出滚圆的小腿形状,有一些印着蔷薇花束,有一些是各种颜色的,黑色镂空的,红色镶边的,还有肉色的,如姑娘柔嫩的皮肤一样;最后,在铺着呢布的木板上,匀整地排列着一些手指细长手掌窄小的、拜占庭式的女用手套,表现出女性的精致用品在未穿戴以前所特有的如处女般令人着迷的优美。然而最后的一个橱窗深深地吸引住了。这里陈列的是绸子、缎子和丝绒,在一片柔和而颤动的色彩里,让人感觉到一种高贵雅致的醉人。顶上头是丝绒,从乌黑色到奶酪色;下一层是缎子,粉色的、蓝色的,分得清清楚楚,逐渐淡下去,看上去无限柔和;再下一层是绸子,如彩虹般多姿多彩,卷成贝壳形,像是缠着弯曲的身体,由店员的巧手把它们布置得栩栩如生;每一种艺术设计,每一组色彩的陈列品,中间插入经过慎重选择的配称——一条飘动着的乳白色薄薄的绢带。另外在两边可以看到,有两大堆东西,这个店家独制的两种绸子——“巴黎幸福”和“金皮革”,这两种特制品在绸缎业里正掀起了一次革命。

“啊!那种薄绸子才五法郎六十生丁!”黛妮丝惊讶地望着“巴黎幸福”喃喃地说。

日昂这时已不耐烦了。他拦住一个过路人。

“先生,哪一条是米肖狄埃街?”

等到人家指给他说就是右手的第一条路,三个人又绕着这家店的铺面往回走。可是黛妮丝一走进那条街,又被一个陈列着女装的橱窗吸引住了。在瓦洛额的柯尔奈耶店铺里,她就专管时装。可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甚至着迷得都不想再往前走了。在紧里面,一大条价值珍贵的布鲁日花边,像神坛的幕帐一样张开来,展开两片稍稍有些褐色的白色羽翼;阿郎松刺绣的各色裙饰,扎成了花环;其次从上到下,十分漂亮地飘动着各式各样的花边,有马林式,有瓦郎西诺式,有布鲁塞尔的敷花,有威尼斯的刺绣。左右两边,有用布包起来的柱子,这样看起来显得更开阔一些。这些女装像是在为赞美女性的典雅而建立的礼拜堂:正中央摆着一件弥足珍贵的物品——一件有银狐装饰的丝绒大衣;这一边,是栗鼠皮里子的绸料短披风;那一边,是一件羽毛镶边的呢外衣;最后,是一些白色开斯米和白色厚绒的舞会女外衣。这里的女装种类繁多,从二十九法郎的舞会女外衣起,一直到标价一千八百法郎的丝绒大衣。人体模型的圆圆的奶部把料子膨胀起来,丰满的臀部衬托出身材的窈窕,上边没有头,用一方大标价牌子来代替,拿针别在红色麦尔登呢的脖子上;同时橱窗两边经过精心安排的镜子,把这些形象无限地增多了,反射出来,足以令街上的行人眼花缭乱了。

“她们看起来真美呀!”日昂悄悄地说,他无法再用别的话来表达他的心情。

这一次连他自己也不能动弹了,他好奇地张大着嘴。这些豪华的女人用品叫他快乐得脸红起来。他长得美,像一个女孩子,这种美仿佛是从他姐姐身上偷来的。细嫩的皮肤泛出迷人的光泽,鬈曲的头发是褐色的,柔媚的嘴唇和眼睛是水灵灵的。站在他身旁的黛妮丝,显得愈加瘦小了,她的面孔是长的,嘴太大,脸色憔悴,头发暗淡无光。北北也同样是金发,一种幼儿的金发,渴望被他人抚爱,更紧紧地依附着她,橱窗里的漂亮女人使他迷惑而又快乐。这三个衣着破旧的金发人儿——忧愁的姑娘站在可爱的幼儿和漂亮少年中间,当他们在大街上站着时,显得那么引人注目,那么娇美,过路的人都微笑着回头望望他们。

一个白头发和黄色大面孔的胖子,站在街道对面一家小店铺门边,已经盯着他们看了好长时间。他站在那里,眼冒火光,歪着嘴,为了妇女乐园陈列的货品早已压制不住自己,及至看见这个年轻姑娘同她的两个弟弟,他的愤怒算是达到极点了。这三个傻瓜这样张着大嘴呆呆地站在骗子手所摆的东西前面干什么呢?

“我们去哪里找伯伯呢?”黛妮丝像是惊醒过来突然说。

“我们已经到了米肖狄埃街,”日昂说,“他应该住得离这儿不远。”他们抬头向四下里观望。就在他们面前,在那个胖子的上方,他们望见了一块黄字绿招牌,已经有些褪色:“埃尔勃夫布匹法兰绒老店,奥施柯诺的后人鲍兑”。这间房子,墙皮都已经大片大片地驳落,在路易十四式高大建筑物的包围里显得特别矮,它的正面只有三面方形的窗户,没有窗扉,只简单地装着一道铁栏杆,两条棍子搭成十字形。但在这种毫无装潢中间,最使黛妮丝觉得触目的——因为她的眼睛里还充满了妇女乐园的明亮的陈列品——便是底层的店面,店面上紧罩着天花板,显得空间狭小拘促,如同监牢一样。一片嵌板是深绿色的,跟招牌的颜色一样,由于年代久远,便染上赭色和沥青色,左右两边,开着两个深深的橱窗,黑暗而又多灰尘,可以不太分明地看到堆在那里的料子。门是敞开的,就像通向一个潮湿阴暗的地窖。

“就在那边,”日昂又说。

“好吧,咱们走过去,”黛妮丝说,“来呀,北北。”

可是三个人有忐忑不安的感觉,有些慌乱。他们的母亲害热症离开了人间,一个月后,他们的父亲也害了同样病死掉了,当时他们的伯父鲍兑看到孩子们已经是孤苦零丁,无依无靠,于是就给他的侄女写了一封信,说如果她愿意到巴黎来试试她的运气,他店里总会有一个位置留给她;不过这封信早已写了很长时间了,现在这个年轻的姑娘很后悔事前没有通知她伯父,想都没想就离开了瓦洛额。他们的伯父可能都没见过他们的,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了门,进奥施柯诺布店当小伙计,最后又娶了这店家的女儿,再没有回过到家乡去。

“鲍兑先生在哪儿?”黛妮丝好不容易下决心向那个胖子问话了,那个人对于他们的样子有些好奇,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就是我,”他答道。

这时黛妮丝满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啊,好极了!……我是黛妮丝,这个是日昂,这个是北北……伯伯,您看,我们来啦。”

鲍兑此刻吓得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在他那副黄面孔里转来转去,说话慢吞吞现出为难的样子。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找到他这里来。

“怎么!怎么!你们到这儿来啦!”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可是你们是在瓦洛额的呀!……为什么你们离开瓦洛额了呢?”

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做了一番解释。他们的父亲开染坊把钱都赔光了,自从他死后,她就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柯尔奈耶店里赚的钱,远远不能支撑他们生活。日昂在一个修理旧家具的细工木匠的店里做工,可是老板一分钱都没给。不过他养成了对于古物的嗜好,他会在木器上雕刻,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块象牙,然后在上面刻了一个小人头,被一位过路的先生看到了,就因为这位先生提出想法带日昂在巴黎的一家象牙店里找份工作,他们才决心离开瓦洛额的。

“伯伯,您看,日昂明天就要到他新主人的地方去作学徒了。那里可以,供给他伙食和住宿……我和北北,我想我们总可以过活。我们应该会比在瓦洛额过得好。”

她没有谈起日昂乱搞恋爱的事情,日昂写过几封信给城里一个贵族的女儿,爬上墙头接过吻,惹起了一场是非,这才使她决心离开家乡。她眼看着这个大孩子,相貌英俊,聪明可爱,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她便抱着作母亲的戒惧心情,为了管教她的弟弟,非把他带到巴黎来不可。鲍兑伯伯没有平静下来。他又提出了一些问题。可是等到他听见她这样来谈她两个弟弟的时候,他待她就比较亲切了。

“你的父亲什么都没有给你们留下吗?在我想,至少应该给你们留下一些零用钱的。啊!我在信里劝过他多少次千万别开这个染坊啊!人倒是一个好人,就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现在两个孩子成了你的累赘,你不得不养活他们!”

他那阴沉的面孔明亮起来,他的眼睛也不像观望妇女乐园时那么发红了。忽然他注意到自己正挡在门口。

“来吧,”他说,“进来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进来吧,总比无聊地在这里东瞧西看好。”

他最后又绷着嘴满怀怒气地向对面陈列的货品望了一眼,然后让他们进到屋里来,他领先进到店里,招呼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伊丽莎白,日内威芙,来呀,你们快看谁来了!”

可是黛妮丝和两个孩子面对着这个阴暗的店铺有些担忧。街上明亮的阳光使他们睁不开眼,他们眨着眼睑,就像站在一个未曾见过的洞口前面,不敢轻意往里走。由于这种漠然的恐惧,他们彼此紧紧地靠拢,这个幼儿始终牢牢抓着年轻姑娘的下摆,大孩子则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斯斯文文地向里边走,面含笑容可是内心忐忑不安。清晨的亮光映出他们的丧服的黑影,一道斜射的阳光照射到他们的金色头发上。

“进来,进来,”鲍兑一再说。

他很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鲍兑太太和他的女儿。鲍兑太太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女人,害着贫血病,她是惨白的——白头发,白眼睛,白嘴唇。日内威芙,她母亲的症候在她身上显得更严重,憔悴而无血色,像是没有见过阳光的一棵植物。不过,她那乌黑发亮的体面的黑头发,长在这么瘦弱的身体上像奇迹样令人触目,令她看起来有一种悲哀的优美。

“进来吧,”两个女人接连着说。“欢迎你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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