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利娅》作于1851—1852年,那时兰波还没出生。画面色彩艳丽,调子明亮,静静的流水,漂亮的花朵,奥菲利娅躺在水面上顺水漂去。河岸边的白花,目送奥菲利娅,她的葬礼凄美而肃穆,马路的喧闹并没扰乱我的情思。买下杂志和朋友走在路上,心情发生了变化,我的话语少了。似乎听到奥菲利娅唱着古老的歌谣,河水流淌的旋律,驱散嘈杂。
听兰波的诗是在一家酒店,那是一次文友聚会。几杯酒过后,人的情绪被酒精的作用调动起来了。有的人唱起怀旧的俄罗斯歌曲《山楂树》《三套车》《伏尔加船夫曲》《喀秋莎》……有的人献上一段自己的诗作。一位诗人在众人的要求下,朗诵了兰波的《奥菲利娅》:
在繁星沉睡的宁静而黝黑的水面上
白色的奥菲利娅漂浮着像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长的纱巾里极缓地漂游……
——远远林中传来猎人的号角。
已有一千多年了,忧郁的奥菲利娅
如白色幽灵淌过这黑色长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温柔的疯狂
在晚风中低吟她的情歌。
微风吻着她的乳房,把她的长纱巾
散成花冠,水波软软地把它晃动;
轻颤的柳条在她肩头垂泣,
芦苇倾泻在她梦幻般的宽阔天庭上。
折断的柳条围绕她长吁短叹;
她有惊醒昏睡的桤木上的鸟巢,
里面逸出一阵翅膀的轻颤: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苍白的奥菲利娅呵,雪一般美!
是啊,孩子,你葬身在卷动的河水中
——是因为从挪威高峰上降临的长风
曾对你低声说起严酷的自由;
是因为一阵风卷曲了你的长发,
给你梦幻的灵魂送来奇异的声音;
是因为在树的呻吟,夜的叹息中
你的心听见大自然在歌唱;
是因为疯狂的海涛声,你巨大的喘息,
撕碎了你过分缠绵温柔的孩儿般的心胸;
是因为一个四月的早晨,一个苍白的美骑士
一个可怜的疯子,默默坐在你的膝边!
天堂!爱情!自由!多美的梦,
可怜的疯女郎!
你溶化于它,如同雪溶化于火,
你伟大的视觉哽住了你的话语,
可怕的无限惊呆了你的蓝色眼睛!
诗人说,在夜晚的星光中
你来寻找你摘下的花儿吧,
还说他看见白色的奥菲利娅
躺在她的长纱巾中漂浮,像一朵大百合花。
诗人的长发,随诗的韵律摆动,张开双臂,像开放的百合花,他沉浸在诗的情境中忘却尘世的纷杂,他虔诚的脸上有一缕安恬。是兰波的诗,还是他的情感被诗点燃?浑厚的中音蕴满了激动,声音的箭击中人心。我很少听过那样铭心的朗诵,从此兰波在我心灵的天空,化作一颗永远的星,闪耀光芒。
我是在三联书店找到兰波的诗集的,小册子印刷粗糙。兰波是我偏爱的诗人,从那以后,我爱上了法国文学。
后来我买到《兰波作品全集》,这个版本较全面地收录了兰波的作品。书的封面有一张兰波的照片,真挚、沉稳、深邃的目光,深情地注视,他头发蓬乱,和朗诵他的《奥菲利娅》的诗人有些相像。记得参加一场新年晚会,在一阵劲歌热舞之后,演播大厅静了,演员走上台,在舒缓的音乐声中,朗诵兰波的《奥菲利娅》。女演员朗诵得平淡无味,她的一举一动是在演戏,很难理解大地上奔走的兰波。她和那位诗人的朗诵没法比。演出大厅布置得华丽,现代化的灯光下,演员的声音少了苍凉,《奥菲利娅》的诗,不宜在这样的环境朗诵,更不应该用表演的手段来体现。
2010年3月的一天,夜晚一直下着小雪,细碎的雪铺了一层,桃花雪是近几年难得一见的现象。城市安静下来,隐在春雪中,有一两声野猫的叫声,划开雪夜的静谧。我向窗外望去,看到楼前的路灯下,洁白的精灵勾勒出春天的信息,预告一年的开始。我的目光被清寒激活,触摸一片片单纯的雪花。我的思绪开始了跋涉,漂到了异国他乡,闻到了兰波烟斗里飘出的烟丝味,听到他奔走时的脚步声。魏尔伦坐在一边,手中的笔在纸上快速地划动,捉住瞬间兰波的神情,留在时间的记忆里。
2009年,我在网上邮购了《兰波传》,这是一本早想读的传记,我却没有马上阅读。每天回到家中,走进书房,第一眼就能看到书橱上的兰波。我们在时间中默默地交流,2010年,春节过后,我在雪夜里鼓足了勇气,走进兰波的生命。让-吕克·斯坦梅茨是诗人,法国评论家,在他的叙述中,我们一起追随兰波的一生。
二
《兰波传》里有一张兰波家乡的地图,通过河流和铁路的线标,我很快找到了沙勒维尔,来到1854年10月20日,清晨6点,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风漫着秋天的气息,兰波的第一声哭喊是乘着初升的阳光来到的。让-吕克·斯坦梅茨从那里出发,寻找兰波的踪迹,他没停在站前的广场,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半身雕像,也没到兰波童年待过的老街,而是查寻官方的文件和私人信件,这些东西形成兰波生命的主线。
兰波的父亲是上尉,随军队驻防,一般很少住在家里,他和孩子们沟通不多,几乎是陌生的关系。母亲是当地农家的女儿。1850年,兰波的父亲被派到梅济耶尔营地,这里距离沙勒维尔不远。一到休息日,军乐队列队走出营地,在阳光下,吹着光闪闪的乐器到广场演奏,和居民一起度过快乐的一天。青春与激情的碰撞,溅起情感的狂风暴雨,在乐曲中创造出感人的故事。兰波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相识,并有了发展和结果。兰波的母亲维塔丽·居夫出生在罗什,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她和父亲与兄弟们一起生活,早早地做了母亲的角色,承担繁重的家务。兰波父亲的出现,点燃了维塔丽·居夫另一种向往,她想甩掉过去的重压,选择新的生活。1853年,他们在亲人的祝福中举办了婚礼,维塔丽·居夫带来3万法郎的嫁妆。1953年,兰波的父亲被派往里昂驻防,长期离家,只是在假期时回来。这次探家的意义重大,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出生,他就是兰波,这个未来的“通灵者”。
兰波没享受过多的父爱,父亲只是一个符号。兰波的母亲性格暴躁,这与她过早地失去母亲的关怀有很大的关系,生活给她的不是灿烂的色彩,而是一块块厚重的灰云。父母带给小兰波的是无休无止的争吵,痛苦提前在他身上降临。缺少爱的家庭,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沉闷的日子塑造了兰波反抗、叛逆的个性。兰波在《记忆》中写道:
夫人挺直腰板站在附近的草场上,
纺线绳像雪花似的纷飞飘落下来;
手持小阳伞,脚踏伞形花,她为
在草地上看红封面图书的孩子们
感到自豪!真遗憾,他呢,却像
成千名白色天使在路上分手道别,
在远处山上渐行渐远,而她依然
冷酷,忧伤,跑呀!男人出走了!
父亲的举动,对于兰波敏感的心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他在诗中思考和追问,不想对别人讲的情感在诗行间流露出。“在远处山上渐行渐远”“跑呀!”“男人出走了!”那个走远的背影,一点点模糊了,出走的人就是若即若离的父亲。兰波没勇气大喝一声,叫住远去的脚步。这一串的意象烙在记忆里了,如果不进行深刻的思想,不可能写下这样冰冷的词句。
“有责任感的母亲”一直是母亲的形象。从1860年开始,她是全家的支柱了,一家人所有的大小事情都是她的意愿。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在偏远的地方是多么不容易,还要让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受到人们的尊敬。
不知为什么,兰波总是和母亲发生冲突,而母亲对他的关爱,却比别的兄妹还多一些。兰波天资聪慧,从小好学,学习成绩优秀,他的诗歌发在校刊上,并用拉丁文写成。1869年,《天使和孩子》《朱古达》获杜埃市科学院拉丁诗比赛一等奖,这一奖项助长了母亲的骄傲,为学校赢得了荣誉,深受老师们的喜爱,同时也为兰波自己挣得了不少的赞美和羡慕的眼光。兰波上初三的时候,佩雷特老师对兰波却有不同的看法。他有不平常的感觉,评价兰波时说:“随你怎么看吧……我讨厌他的眼睛和笑容……我告诉你,他将来的命运会很悲惨的……”佩雷特老师的眼光独到,从兰波的蓝眼睛中,他预感到危险的命运,深藏了一股火焰般的激情,会融化一切,摧毁一切。
1869年,兰波升入高二,兰波这时使用法语写诗了。《孤儿的新年礼物》是一首长诗,引起了《大众杂志》编辑们的注意。经过几次商讨修改后,于1870年1月发表了,这是兰波正式在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发表的诗歌。就在这时,伊藏巴尔当了兰波的新老师。他当时也只有21岁,眼镜后面的目光和蔼,诗性的夸张的语言,博得同学们的爱戴和拥护。伊藏巴尔喜欢诗歌,也爱小诗人,兰波比较幸运,他得到了去伊藏巴尔书房看书的许可。但母亲对此有些担心,她觉得孩子看了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样的书,不但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反而会受到影响,有可能学坏。她对阅读严加监督,不肯放松一寸的尺度。
普法战争的爆发,打乱了学校的生活。伊藏巴尔和朋友一起出去游玩,兰波无处可去,可以随时向房东要钥匙,到伊藏巴尔的住所,阅读他的藏书。兰波经常与朋友在街头游荡,要么走进咖啡馆。兰波的情绪极不稳定,他在给伊藏巴尔的信中说:“在外省所有的小城当中,我的家乡是最愚昧的小城……我感到茫然、不舒服、恼怒、愚蠢、惊愕;我期盼着温暖的阳光、无限的漫步,期盼着休息、旅行、冒险、四处漂泊;我尤其希望得到报纸、书籍……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兰波将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家族流浪的基因到了活跃期。他厌恶了周围单调的生活,渴望发表诗歌,一个人漂泊远方。
“我对假期……以后的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再见!”8月25日,兰波在给伊藏巴尔的信中说道。兰波似乎早就有计划,要离开这个“愚昧的小城”,寻找“温暖的阳光”。流浪、旅行、冒险是一群魔鬼,它们纠集在一块,发出一阵阵迷人的召唤,勾引人出走。兰波卖掉所有的书,包括伊藏巴尔的书,他要用这笔钱搭乘去巴黎的火车。由于手头的钱不多,他想采取逃票的手段却被警察抓住。由于是战争期间,他被怀疑成是一个可疑犯。兰波的第一次出走在闹剧中结束,这对于他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叛逆的精神,不是世俗人的嘲笑就能扑灭的。兰波回到了沙勒维尔,留起了长发,在笛卡儿广场上遛来遛去,对于路人的冷嘲热讽的眼光毫不在乎。
1871年2月,学校被改为战地医院,兰波又一次离家出走,他终于来到了巴黎。待了一段时间,跑遍了一条条街道,本来就没多少钱,这时花得精光,口袋里比脸上还光洁。他无可奈何地向回转,一个人跨过城门,在寒冷的日子,甩着两只无力的胳膊,听着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心灰意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3月18日,巴黎公社起义,“被流放者成为一代君主”。兰波听到这一消息,兴奋与激动的心,飞向远在巴黎的起义者身边。肌肉在抖动,兰波想象着唱起《马赛曲》,“却犁开血红的湖泊”,他要扛着铁锤,砸烂旧的世界,迎来新的光芒,写下《巴黎战争之歌》《玛丽娅的手》。1871年5月13日,兰波在给伊藏巴尔的信中说:“现在,我要尽最大可能使自己狂放无忌。为什么?我要做一个诗人,并且努力使我成为通灵者:您根本不会理解,我几乎无法对您解释明白。”“通灵者”不是常人所能感受到的,诗人拆乱感觉的意识,创造出风格独特的诗歌。加缪说:“他的伟大在这样的时刻显露出来——在这时刻,他给反叛以过去从不曾获得的正确的语言,他同时说出了反叛的胜利焦虑,说出了相离于世界的生活与不可逃脱的世界,向着不可能发出的疾呼和应该扼住的不平现实。在这个时刻,他自身中既包含着醒悟又包含着地狱,既侮辱又颂扬着美,把不可消除的矛盾变成双重的和交错的歌。在这个时刻他是一位反叛的诗人,一位最伟大的反叛诗人。”
三
这几天,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了,拿着一本厚重的《兰波传》,在文字的旅途上,追寻着兰波的一生。我的心中生长了一缕忧伤,注视大地上奔走的兰波。
推开时间笨重的大门,我来到了1871年9月10日,在斯特拉斯堡火站,看到保罗·魏尔伦、夏尔·克罗焦急的神情,他们在迎接兰波的到来。长长的站台,一排排锃亮的钢轨连接着前方。从火车上走下的旅客很快散尽。除了火车头飘出的黑烟,他们却不见兰波的踪影,恼火中一边骂着,一边失望地离开了车站。兰波和魏尔伦第一次的相遇擦肩而过,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当魏尔伦把一张汇票,随着一封火热的信寄出的时候,“来吧,亲爱的伟大灵魂,我们呼唤您,我们等着您!”这是朋友发出的真情的邀请,是诗歌女神的微笑,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巴黎既是他们的天堂,也是地狱,这就是命运,谁能改变得了呢?带着诗歌,兰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