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见不得的是慢。其实慢的有可能是善的,如同朱光潜说的,小的才是好的。庄稼长得比草慢,鸡翅木比速生杨慢,美丽的风景、树与石长得都慢。
“好的”就是高级。手工饺子比机器饺子高级,人怀胎十月甫生,比老鼠高级。老鼠每年下崽七窝,太快,许多方面只发育个大概,降生为鼠,疲于奔命,自然没人灵泛巧慧。当然老鼠认为它比苍蝇孕育得慢。因此,老鼠也认同这一观念:慢的才是善的。
对人来说,慢是天下最熬人的事务。每个人的人生其实什么都有过,穿皮鞋、吃烙饼、娶媳妇、看灯会,大致上的好事谁都没有轮空,不足只在:好事来虽来过,仿佛都晚。不光入团入党晚,股长科长也晚。人用赛跑的精神对待这些好事,而非以蚌壳养珠的态度、庄稼与树木的态度对待它。因此,好事来了也不够珍惜,说:这算什么?仿佛有人笑话。
其实没人笑话,是自己心里的度量衡订得太高。早稻不能笑话晚稻,晚稻也不敢笑话三年才长一扁指的老山参。相反,快的东西才可疑,痢疾快,羊角风更快。急峻之事,人往往担当不住。
说的是,万物各有各的时间表,人与人也各有各的时间表。拿自己的时间与别人比,就相当于拿鸡产蛋的时间与猪出栏的时间较量,并不同。同了就成了一样的东西。
在动物眼里,人长得也够缓慢了,动辄七十、八十,这是它羡慕人的地方。有这么多时间放着,什么事情办不成?况且人巧,张嘴会唱,动手能画;还有人擅口技——学动物的叫声,多好。倘若人像计算机一样不断升级,快是快了,意思也没了。“意思”是什么呢?溪水潺潺比山洪暴发有意思,即趣味。溪水在山,东游西逛,二百年后才到东海,阅尽人间景色,是艺术的流法。若山洪泻泄,或用汽车把溪水拉到海边倒入,就屈枉了溪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