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何塞·多诺索
时间使实实在在、棱角分明的事实消散融入耀眼的苍穹之中。
——爱默生灰墙前的小吃摊点旁人头攒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旧书店里则是一片宁静。喧闹的商号中,汗流浃背的工人们剪裁、熨烫着服装,熨斗下噗噗地冒着水汽。在第一个街区的尽头,低矮的房屋之间,一条人行道逐渐展宽,夜幕降临时,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水果摊前围满了人,金黄的厚皮橙子、绿绿的苹果色泽光洁,就像镀了珐琅似的,它们在红蓝相间的霓虹灯下变幻着色彩。串街货郎不住地吆喝着,凑热闹的人们围在他身旁,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也被闪烁的灯光映照得时明时暗。冬天里,人们用褪色的红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自信、敏锐或是愤怒的神色。破旧的无轨电车,拖着沉重的机械声响,一辆接一辆地从狭窄的马路上驶过。对面楼房的阳台上,站着个粗壮的女人,她穿着花袍子,用力吹着火盆。微微燃起的火苗好似彗星的尾巴,不一会儿,炉火融融,女人出神的面庞被映照得清晰可见。
这虽然是条普普通通的小街,但多少年来,它曾那样吸引我,好似我生命的主宰。
小时候,我住的地方虽然离这儿不远,但那儿的景色却截然不同。见不到喧嚣的人群,满目皆是葱葱的椴木、形状怪异的孪生街灯。道路两旁的房屋对峙而立,似乎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严肃地交谈着。
一天下午,家里人怀疑女佣偷了餐具,卖给了小街上的一家当铺。妈妈想赎回来,我就陪她来到了小街。这是个冬天的傍晚,虽说刚下过雨,可屋顶上深褐色的浓云还零星掉着雨点。街面湿湿的,女人们的头发垂下来,打着绺儿,贴着面颊。
不一会儿,天黑了。刚进街口,一辆电车疾驶而来,我忙躲到妈妈身边。对面橱窗里展示着各种各样的音乐玩具,在椭圆形盒子里,一个金发洋娃娃微笑着。我要妈妈买,她理也不理,依旧赶路。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不单想看看这些美丽精致的洋娃娃,还想抱过来摸一摸、亲一亲。街上行人如梭,人们拎着大大小小的口袋、篮子和各式各样诱人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扛着铺盖卷的工人碰掉了妈妈的帽子。她说:“上帝啊!这好像是在‘玩具国’。”
路面许多断裂的地方淤积着雨水,使人无处落脚。当我从一个小吃店前走过时,飘来的气味和妈妈穿的雨衣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奇特。我突然萌发了个念头,想把橱窗里展示的所有商品都买下来。妈妈听了吓了一跳,连忙说这些东西普通至极,而且又都是二手货。我盯着两侧的橱窗:上百只插满了五彩缤纷的玻璃花和小旗子的雕花花瓶,紫色、银白的猫咪储钱罐,盛满了五颜六色的弹球儿的小瓶子,还有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和陀螺,等等。然而这条街上最诱惑我的却是一家安静、整洁的小店,门帘上贴着块招牌,写着“日本织补”。
我已不记得餐具的下落如何,但这条小街却在我的记忆中刻下了与众不同、神奇无比的印迹。对于童年的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由自在、新鲜神秘。在这之后,我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但每天下午,我想“玩具国”(“玩具国”是我给这条小街起的名字)都想得出神,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玩具国”,那是《匹诺曹奇遇记》里的故事了。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和妈妈闹别扭了,一赌气钻进书房,琢磨了半天墙上挂的城市地图。午后,爸妈都出门了,用人们在院子里晒太阳,我撺掇小弟弗尔南多说:
“嘿,咱们去‘玩具国’。”
他眼睛一亮,以为这次我们要和以前一样,在橘树下支起的梯子上玩耍,或是装扮成东方人打仗。
他说:“爸妈不在家,我们可以把抽屉里的好东西先拿出来玩。”
“别这样,小傻瓜,”我说,“我们得赶到‘玩具国’去。”
小弟穿着蓝色连衣裤和白凉鞋。我小心地牵着他的手,迎着太阳,朝梦中的“玩具国”走去。我一面走,一面照看着弟弟。幸好是周末的下午,车辆稀少,过马路时没出什么差错。终于,我们到了小街的头一个街区。
“这儿就是。”我说。我觉得小弟紧贴着我的身子。记忆中的小街总是那么缤纷灿烂,就像那天看到的一样。然而此时我惊讶地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霓虹灯,不少商店也都关了门,路上没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我心里乱糟糟的。阳光暖融融地洒满街道、房屋,就像给它们涂上了一层光亮柔和的蜂蜜,寥寥无几的行人两手空空、慢吞吞地踱着步子。小弟问:“为什么这地方叫‘玩具国’?”
我觉得空荡荡的,不知所措,眼看着当哥哥的威信扫地,却没有一点补救的办法,也许小弟再不会相信我了。
“咱们去日本织补店,”我说,“那里肯定有意思。”
这些话小弟也许不会信服,可他已经识字了,肯定能认得门上的招牌。果真,他隔着人行道,正确读出店名。我说:
“对不对,小傻瓜?你原先还不相信有这个地方呢。”
“可是,这个店太破烂了,真难看。”他扮了个鬼脸。
我的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转,真想赶快找到梦中的街景。可大街上空空的,商店关上了卷帘门窗,就像劳累了一天的人合上了眼皮。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温暖、平和的氛围里。
“别愣着,”我说,“快过去看看。”
我们站在日本织补店前,店外的金属帘子就像我家女佣的短发一样整整齐齐的,上面凸起一条条的波浪。帘子旁边的门虚掩着,我对弟弟说:“还不快去敲门。”
正说着,门内一阵响动,我俩赶忙躲在一边,只见从里边走出了一个身材瘦小、眼睛大大的日本人。他关上门,我和小弟躲到了路灯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走了一段路,回身冲我们诡秘地一笑,我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在路口拐了弯。
我俩默默不语。不一会儿,走来一个货郎,这才打断了我的思绪。忽然,我觉得自己总算在弟弟面前出了个小风头,十分得意。我买了两块巧克力,给他一块大的,可他还在愣神。我俩木呆呆地回到了家,小弟拿了本《匹诺曹在玩具国》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时光流逝,“玩具国”在我暗淡的童年生活里像一点炫目的光斑,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好似灰色大衣中露出的鲜亮的衬里。我常在梦中回到小街。但渐渐地我长大了,小街变得模糊,匹诺曹也不能再吸引我。一次,拳击老师带我们到那里的习武馆去过,使我知道了打拳不能单凭力气,还得靠技巧。那个年纪,我头一次穿上了长筒西裤,开始吸烟,“玩具国”几乎被遗忘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找出爸爸的那本“百科字典”,查一查学校里大孩子谈笑间常说的时髦词儿。
再以后,我进了大学,也学着从黑市上买汽油用。那时,不修边幅的我十分自以为是。
我倒是经常去小街,尽管一切如故,但它再也不是我心中的“玩具国”了。我只是在旧书店里搜索些书籍,既能增长知识,又能体面地摆上书架。但我丝毫没有留意黄昏退去时,摊点上色泽鲜亮的水果和橱窗里乖巧精致的小娃娃,对于我,它们似乎根本不存在。我只着迷于堆满书籍、落着尘土的书架,或许从中能翻出某个大文豪的著作。“玩具国”已经消失了,我根本想不起去看一看日本织补店门前闪烁的霓虹灯,哪怕只是一眼。
以后,我出国多年,终于有一天回到家乡,我问那时已是大学生的小弟:“在哪里能弄到一本独一无二,并且让我着迷的书?”他狡黠地一笑说:“在‘玩具国’呀!”
而我,却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