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直接触及生命的灵魂,才是生活的翅膀、思想的自由的精灵。
——莎士比亚严寒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鸟儿很快地死去了。田间灌木篱下的每一个地方,横陈着田凫、椋鸟、画眉、鸫鸟和数不清的腐鸟的血衣,鸟儿的肉已被隐秘的老饕吃净了。
而后,突然间,一个清晨,变化出现了。风刮到了南方,海上飘来了温暖和慰藉。午后,太阳露出了几星光亮,鸽子开始不间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咕咕叫。鸽子叫着,尽管带着劳作的声息,却仍像在受着冬天的日浴。不仅如此,整个的下午,它们都继续着这种声音,在平和的天空下,在路面上的冰霜完全融化之前。晚上,风柔顺地吹着,但仍有零落的霜聚集在坚硬的土地上。之后是黄昏的日暮,从河床的蔷薇棘丛中,开始传出野鸟微弱的啼鸣。
这在严寒的静穆之后,令人惊异,甚至使人骇异了。当大地还散布着厚厚的一层支离的鸟尸之时,它们怎么会突然歌唱起来?从夜色中浮起的隐约而清越的声音,使人的灵魂骤变,几乎充满了恐惧。当大地仍在束缚中时,那小小的清越之声怎么能在这样柔弱的空气中,这么流畅地呼唤复苏呢?但鸟儿却继续着它们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抛入了苍穹。
几乎是一种痛苦,这么快发现了新的世界。万物已死。让万物永生!但是鸟儿甚至略去了这宣言的第一句话,它们啼叫的只是微弱的、盲目的、丰美的生活!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冬天离去了。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田地间响起斑鸠的叫声,但它的肉体却在这突然的变幻中萎缩了。诚然,这叫声还显得匆促,泥土仍冻着,地上仍零散着鸟翼的残骸!但我们无可选择,在不能进入的荆棘丛底,每一个夜晚以及每一个清晨,都会响起一声鸟儿的啼鸣。
它从哪儿来呀,那歌声?在这么长的严寒之后,它们怎么会这么快复生?它活泼,像井源、像泉源,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它们喉中凝成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新鲜的夏日,一路潺潺而行。
所有的日子里,当大地受窒、受扼,冬天抑制一切时,深埋着的春天的生机一片寂然。它们只等着旧秩序沉重的阻碍退去,在冰消雪化时降服。然后就是它们了,顷刻间现出银光闪烁的王国。在毁灭一切的冬天巨浪之下,伏着的是宝贵的百花吐艳的潜力。有一天,黑色的浪潮定会精力耗尽,缓缓后移;番红花就会突然间显现,在后方胜利地摇曳。于是我们知道,规律变了,这是一个新的朝代。喊出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生活!
不必再注视那些曝露四野的破碎的鸟尸,也无须再回忆严寒中沉闷的响雷以及重压在我们身上的酷冷。不管我们情愿与否,那一切是统统过去了,选择不由我们。如果情愿,寒冷和消极还可以在心中再驻留一刻,但冬天走开了,不管怎样,日落时我们的心会放出歌声。
即使当我们凝视那些遍地散落、尸身不整的鸟儿腐烂而可怕的景象,屋外也会飘来一阵鸽子咕咕的叫声,灌木丛中出现了微弱的啼鸣,变幻成幽微的光。无论如何,我们站着,端详着那些破碎不堪的毁灭的生命,我们是在注视着冬天疲倦而残缺不全的队伍从眼前撤退。我们耳中充塞的,是新生的造物清明而生动的号音。那造物从身后追赶上来,我们听到了鸽子发出的轻柔而欢快的隆隆鼓声。
或许我们不能选择世界,我们不能为自己做任何选择。我们用眼睛跟随极端的严冬那沾满血迹的骇人的行列,直到它走过去。我们不能抑制春天。我们不能使鸟儿沉默,不能阻止大野鸽的沸腾。我们不能滞留美好世界中丰饶的创造,不让它们聚集,不许它们取代我们自己。无论我们情愿与否,月桂树就要飘出花香,绵羊就要站立舞蹈,白屈菜就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它就在我们中间,又不将我们包容。那些强者或许要跟随冬天的行列从大地上隐遁。但我们这些人,我们是毫无选择的,春天来到我们中间,银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那是喜悦,我们禁不住。在这一时刻,我们接受了这喜悦!变化的初日,啼唱起一首不凡又短暂的颂歌,一个在不觉中与自己争论的片断。这是极度的苦难所禁不住的,是无数残损的死亡所禁不住的。
这样一个漫长、漫长的冬天,冰霜昨天才裂开,但看上去,我们已把它全然忘记了。它奇异地远离,像远去的黑暗。不真实,像深夜的梦。新世界的光芒摇曳在心中,跃动在身边。我们知道过去的是冬天,漫长、可怖;我们知道大地被窒息、被残害;我们知道生命的肉体被撕裂,又零落遍地。但这些追忆来的知识是什么?那是与我们无关的,是与我们现在的状况无关的。我们是什么?什么看上去是我们时常的样子?正是这纯粹的造物胎动时美好而透明的原形。所有的毁灭和撕裂,啊,是的,过去曾降在我们身上,曾团团围住我们!它像高空中的一阵风暴、一阵浓雾,化成一阵倾盆大雨。它缠在我们周身,像乱麻绕进我们的头发,逼得我们发疯。但它永远不是我们最深处真正的自我。内心中,我们是分裂的。我们是这样,就是这样银色的、晶莹的泉流,先前是安静的,此时却跌宕而起,注入盛开的花朵。
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多奇怪!死时,生便不存在,先是死亡,一场势不可当的洪水;继而,一股新的浪头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银色的极乐的源泉。我们是为着生的,或是为着死的,非此即彼,在本质上绝不可能兼得。
死亡攫住了我们,一切片断转入黑暗。生命复生,我们便变成水溪下微弱但却美丽的喷泉,向鲜花奔去,一切和一切均不能两立。这周身长着银色斑点的、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第一声啼鸣。怎能把它和树丛外那些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画眉残骸联系在一起呢?没有联系的。说到此,便不能言及彼。当此是时,彼便不是。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但有生,便不会有死。除去银色的愉悦,没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
黑鸟不能停止它的歌唱,鸽子也一样。它全身心地投入了,尽管它的同类昨天才被全部毁灭。它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不是它的,因为生要它留住。死去的,应该埋葬了它们的死。生命现在占据了它,摆渡它到新的天堂,在那里,它要禁不住放声高唱,像是从来就这般炽烈一样。既然它此时是被完全抛入了新生活,那么那些没有越过生死界限的,它们的过去又有什么呢?
从它的歌声中,听得见这场变迁的第一阵爆发和变化无常。从死亡的控制下向新生命迁移,按它奇异的轮回,仍是死亡向死亡的迁移,令人惶惑的抗争。但只需一秒钟,画这样的弧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从死亡的钳制到新生的解放。在这一瞬间,它是疑惑的国王,在创造之中唱歌。
鸟儿没有退缩。它不沉湎于它的死,和已死的同类。没有死亡,已死的早已埋葬了它们的死。它被抛入两个世界的隙罅中,虽然惊恐,却还是高举起翅膀,发现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欲望。
我们被举起,被丢入崭新的开始。在心底,泉源在涌动,激励着我们前行。谁能阻挠到来的生命冲动呢?它从陌生的地方来,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应该小心越过那从天堂吹来的恍惚的、清新的风,巡视,就像做着从死到生无理性迁徙的鸟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