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里柯克
我们经受的惊恐多于伤害:我们的痛苦更多的是产生于想象而不是现实。
——塞内加有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因为我们都很有自制力,而有的人,在去拜望别人或和别人一起消磨了一个傍晚以后,感到很难把告别的话说出口。到了他觉得完全应该告辞的时候,他站起来嗫嗫嚅嚅地说:“唉,我想我”这时别人说:“噢,您这就要走了吗?时间早着哩!”这样一来,又令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我想,在我所知道的这类事例中,我那可怜的朋友梅尔庞米纳斯·琼斯的情形是最为可悲的。他是个副牧师,那么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才二十三岁!他简直无法同别人分手。他为人非常诚实,说不出一句谎话。他恪守清规戒律,唯恐显得无礼。很不幸,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就在他暑期休假的头一天下午,他去拜访朋友,随后的六个礼拜完全该由他自己支配,确实无事可做了。他在朋友家聊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然后鼓起劲来突然说:“唉,我想我”
可是这家的女主人说:“喔,是吗?琼斯先生,您真的不能再待一会儿吗?”
琼斯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哦,不,”他说,“当然,我唉,可以再待一会儿。”
“那就请别走吧。”
他待了下去,喝了一杯茶。夜色降临了,他又站起来。
“唉,现在,”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我真的”
“您要走?”女主人客气地说,“我本来以为您或许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吃晚饭的”
“这个可以是可以的。您知道,”琼斯说,“如果”
“那就请留下吧。我的丈夫肯定会高兴的。”
“好吧,”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留下。”他又坐回椅子里去,装了一肚子的茶水,觉得相当难受。
男主人回来了。他们吃晚饭。
整个吃饭时间,琼斯坐在那里一直在盘算着八点半钟离开。朋友全家人都闹不清楚琼斯先生究竟是因呆钝而不高兴呢,还是仅仅是呆钝。
饭后,女主人想逗引他说话,就拿出照片给他看。她把家里的全部珍藏品都拿了出来,共有好几罗(一罗为十二打)。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婶婶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儿子的照片;有一张是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着孟加拉制服照的非常有趣的相片;有一张照得很精彩,是男主人的祖父的伙伴的狗的照片;还有一张照得十分糟糕,是男主人扮成魔鬼去参加化装舞会时的照片到八点半钟,琼斯已细心地观看了71张照片,大约还有69张没有看。他站起身来。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恳求地说。
“告辞!”他们说,“嗨,才八点半嘛!您有什么事要办吗?”
“没有什么事。”他承认,接着含含糊糊地说他要休息六个星期,然后大声苦笑。
这时大家发现,家里的小宝贝,那个十分可爱的小淘气,把琼斯先生的帽子给藏起来了。于是男主人说他只好留下,并请他抽烟、聊天。主人一边抽烟一边和他聊天,他却老是待着。每时每刻他都想离去,但又没能走成。然后男主人开始对琼斯感到厌倦起来,心里忐忑不安,最后他用诙谐的反话说:琼斯最好留下过夜,他们可以给他铺个便铺。琼斯误解了男主人的意思,噙着眼泪感谢他。男主人就让琼斯在空房间里就寝,而心里却在骂他。
第二天早饭后,男主人进城上班,让琼斯留下来跟那个小孩儿玩,这使他相当忧伤。他完全不知所措了,整整一天,他都想着要走,但他顾虑重重,简直无计可施。男主人傍晚回到家里,看见琼斯还没有走,感到又奇怪又懊恼。他想开个玩笑诱使琼斯走,于是就说他得收琼斯的伙食费了。嘿嘿!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傻乎乎地瞪着双眼愣了一会儿,然后紧紧握住男主人的手,预付了一个月的伙食费,末了却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呜呜咽咽的,像个小孩儿一样。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变得郁郁不乐、难以接近。当然,他一直是住在客厅里。缺乏新鲜空气,又无处走动,这严重地影响着他的健康。他用喝茶和看照片来消磨时间。他常常站着凝视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身穿孟加拉制服照的照片,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和照片谈话,有时又狠狠地骂它。由此可见,他的精神已有一些异常了。
最后他吧嗒一声倒了。人们把他抬上楼去。他发着高烧,直说胡话,病得相当厉害,谁都不认识了,甚至连男主人的叔叔那张穿着孟加拉制服的照片他都不认识了。他不时从床头惊起,尖声叫喊:“唉,我想我”然后又倒在枕头上,发出令人恐惧的笑声。一会儿,他又跳起来喊道:“再来一杯茶!再给我一些照片!再给我一些照片!哈!哈!”
末了,经过一个月的痛苦折腾之后,在他休假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他们说,当临终时刻到来之时,他在床上又坐了起来,脸上泛出美丽的笑容,显现了充满自信的神情。他说:“噢,天使们在召唤我,恐怕现在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他的精神冲出了禁锢它的牢房,其速度之快,就像一只逃命的猫儿跃过庭院的围栏一样。